一 風雨阻途宿客棧 飛貼傳書獲警訊(中)
睡至中夜,天雄聽得窗戶上嗶剝一聲,驚醒過來,喝道:“誰?”勁風煞然,一物正朝麵門飛來,右手伸出,接在手裏,似是個貼兒。左手在床上一按,飛身而起,來到窗前,拔出窗拴,穿窗而出,來到院裏。他身法奇快,接物,飛身而起,拔拴,掠至院中,一氣嗬成。
屋裏傳來孫芸香和星兒的聲音,孫芸香道:“天哥。”星兒道:“爹爹。”天雄道:“香妹,星兒,別怕,我在這兒。”屋裏母子倆,聽得他的聲音,大為放心,未再說話。
對麵屋頂上,有個黑影,身材瘦削,正向天雄招手,天雄展開身法,向黑影掠去。天雄掠到近前,方才清,是個蒙麵人,儒生打扮,道:“閣下何方高人?”
蒙麵人不說話,不見他作勢,飛身而起,向東而去,落下地來,已是在十丈外。天雄心道:“好高明的輕身功夫。”忙展開身法,跟了上去。二人身法均快,不多一會,奔出了十多裏地,來到一片樹林裏,蒙麵人停了下來,天雄也停下來。
天雄道:“閣下何人?何故藏頭縮尾?”蒙麵人怒道:“他媽的,老夫怕過誰來?”語聲極是蒼老。天雄道:“你不怕,何必蒙著麵,不敢見人。”蒙麵人罵道:“他媽的,你光著屁股,見得人?”
天雄不及穿衣服就追了出來,身上隻有褻衣,心中發窘,臉上不免發燒,好在黑燈瞎火的,也不怕被人見,道:“飛貼可是前輩所發?”
蒙麵人聽天雄語氣已是軟了,甚是得意,道:“然也,然也。”天雄道:“前輩為何飛貼於在下?”蒙麵人罵道:“他媽的,你瞎了狗眼?不會再說。把好心當狼肝腑,真他媽的,不識好歹。早知如此,你就是死了,也不關老夫屁事。”
天雄接貼後,立即追出,並未貼兒上寫些什麼,經蒙麵人提醒,向右手裏的東西一瞧,原來是個紙貼,展了開來,借著星月微光,上麵寫著:“三月十八,天星莊,有難”九字。字跡蒼勁有力,似欲破紙而出。
天雄心道:“三月十八,不正是雄侄周歲誕辰?難道有人尋事?是誰有這麼大膽,竟敢找江南雙俠的碴?哼,就算有人生事,我就不信,合江南雙俠之力,還對付不了?”心中念轉,一時未說話。
蒙麵人似是知道他心思,罵道:“他媽的,臭小子,妄想合江南雙鳥之力,和來人對抗,真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稱稱有多少斤兩。”大是鄙夷。
天雄自是明白,江南雙鳥,就是他兄弟二人,聽他辱及義兄,心中不憤,喝道:“前輩何故一再辱及在下兄弟?”
蒙麵人罵道:“他媽的,臭小子,你不服氣,是不是?也好,老夫多年未動手了,就拿你臭小子活動活動筋骨。”右手一長,一個耳光,打向天雄右臉頰。他和天雄麵對麵站著,右手打耳光,應該是左臉頰,不知何故,竟打向右臉頰。
江南雙俠在武林中的名頭極響,蒙麵人居然罵天雄臭小子,天雄不禁怒氣上騰,道:“既是如此,晚輩就得罪了。”蒙麵人出手甚是古怪,不敢大意,右手食中二指並攏,成劍指,對準蒙麵人右手勞宮穴點去。
勞營穴,是手掌大穴,要是被點中,蒙麵人馬上就動彈不得,蒙麵人竟似不知,直打下去。天雄不知他打的是什麼主意,心中犯嘀咕,不再點他勞宮穴,五指拂出,徑拂蒙麵人右腕腕脈。
蒙麵人罵道:“他媽的,臭小子沒出息,連穴道都不敢點。”右手一翻,手背向著天雄右臉頰打去。腕脈在前麵,蒙麵人這一翻,天雄再也拂不中了,改拂為抓,徑抓蒙麵人右手腕脈。
蒙麵人右手去勢不變,不見他作勢,右袖陡然飛了起來,天雄抓個正著。衣袖入手,天雄隻覺其堅似鐵,其柔如棉,無從著力,心念一動,驚呼道:“流雲袖。”放開衣袖,向旁飄退。蒙麵人的右手,擦著右臉頰掠過,沒有打中。武林中有一門上乘武功,叫流雲袖,在內力貫注之下,其硬逾鐵。
蒙麵人停手不攻,罵道:“他媽的,臭小子沒見識,連老夫的……都不認識。”
二人在電光石火間,數變招式,都沒達到目的,似是勢均力敵。天雄心道:“你也不過如此,就是輕功高明些。”
蒙麵人似是明白他的心思,怒道:“他媽的,臭小子,老夫怕你骨頭軟,經不起折磨,手下留情,卻以為老夫不濟。打。”右手一長,打向天雄右臉頰,和剛才一模一樣。
天雄心道:“還不是一樣。”劍指斜出,徑點蒙麵人右手勞宮穴。這次竟是不靈,點了個空,蒙麵人的耳光,結結實實打在天雄右臉頰上,清脆響亮。
江南雙俠隱為江南武林首腦,名頭極響,天雄幾時吃過虧來的,不禁大怒,雙掌平推,一招雷霆萬鈞,雷聲隱隱,直向蒙麵人當胸擊去。雷霆萬鈞是天雄門中三絕招之一,天雄先前還顧念蒙麵人年紀大,惱怒之下,也顧不得許多,才以絕招出手。雷霆萬鈞是極為剛猛的招式,純走陽剛之路,此招若是練到爐火純青,收發之際有雷霆萬鈞,閃電劃長空的威勢,天雄隻有六成火候,才隻雷聲隱隱。
蒙麵人竟似未覺,站著不動,天雄終是心有不忍,掌到蒙麵人胸前一尺,手腕一抖,把掌勢帶向一旁,打在一棵碗口粗細的樹上。這一掌,天雄惱怒之下出手,勁道十足,樹禁受不起,從中折斷,倒在地上。
蒙麵人罵道:“他媽的,臭小子沒用,老夫站著讓你打,也不敢打。”天雄心頭火起,喝道:“前輩,天雄敬你是前輩高人,是以不冒犯,前輩何故一再出言撩撥?”
蒙麵人罵道:“他媽的,臭小子,你嘴上說尊敬我老人家,心裏卻在罵老夫,就和老夫一樣,以為老夫不知道。找打。”右手一長,向天雄左臉打去。
天雄心道:“誰跟你一樣,心是口非?”念頭還未轉過,左臉吃疼,又被打了個耳光。天雄兩個耳光挨了下來,怒火大盛,喝道:“打你這心是口非的老匹夫。”一招風雨雷霆,吞吐閃動,雙掌顫動,一連二九一十掌,徑拍蒙麵人胸前腹部一十八處穴道。雷霆轟鳴,風雨驟至,萬物均被籠罩,此招取此意,若是練到高深處,可連拍三九二十七處穴道,天雄功力不足,隻能拍一十八掌。
蒙麵人道:“臭小子不壞,不壞,居然知道老夫心是口非。”言來大為讚許。他連道“不壞,不壞”,天雄以為他在稱讚自己功夫,心下有了三分自許,心道:“你知道就好。”哪知蒙麵人是稱讚他猜中了“心是口非”,心道:“心是口非,武林中沒這號人物,那是誰?”
蒙麵人道:“哎,臭牛鼻子,不知死到哪裏去了?臭牛鼻子不來老夫,天下間,又有幾個死人知道老夫心是口非?”言來大是落寞。
天雄聽他語氣,大是蒼涼寂寞,念他年事已高,心中不忍,掌到中途,硬生生刹住。天雄於這招有相當火候,能收發自如,才敢中途停招,要不然掌力回擊,無異自己打自己一掌。
蒙麵人心下感激,心道:“老夫心是口非,當然要貶損你一通,要不然枉了這名頭。”怒道:“他媽的,臭小子,連打個人都不敢,還敢稱江南雙鳥,真他媽的不知羞恥。臭小子不敢打老夫,老夫就打臭小子。”左右開弓,劈哩啪啦,也不知打了天雄多少個耳光。蒙麵人這一出手,奇快無比,天雄連念頭都未來得及轉,耳光已到臉上。
天雄方始明白,蒙麵人真的是手下留情,他的武功,不知高出自己多少倍。天雄生具豪膽,明白這點,不僅不懼,反而豪氣大增,左腳右跨,右腳左邁,踉蹌難以成步,正是三十六醉霹靂的起式唯酒是務。唯酒是務是醉霹的起式。世間事,所好者,必以之為務,既好酒,則須以酒為務,若不能以之為務,則不能知其樂,不知其樂,則不能嗜,不嗜則不能日醉,不日醉則不能練醉霹靂。天雄醉態鞠然,務之極也,盡也,蔑以加也。
唯酒是務隻有步法,沒有招式,意思是說道路對了,當然是唯酒是務。蒙麵人一瞧便知,貶損道:“不務正道。他媽的,三十六路醉貓爬,有什麼了不起?”向前跨一步,右腳微起,飛踢天雄足踝。他這招亦是極不平常的一踢,意思是說,你沒招式,我也沒招式,無招對無招,算是公平。踢腳是說要你不能唯酒是務,與人作對之意。
天雄向右斜出一步,讓過蒙麵人一踢,雙臂外屈,成抱狀,左後右前,雙手前指,欲擊未擊,這招叫坐擁千杯。酒壇在懷,自是坐擁千杯,千杯在手,飲者可仰飲,側飲,吸飲,豪飲,細斟慢酌,姿態萬千,是故欲擊未擊,藏諸八八六十四個變化於後,欲待敵而動。整套醉霹靂以這招最是變化多端。
蒙麵人損道:“貪多務得。”右手手掌向外,手背向裏,自左至右一劃,封盡六十四個化。這一劃極是平常,卻把坐擁千杯的所有變化全部封死,實是罕見罕聞的身手。
天雄心中一驚,知道這招使不全了,招變啟壇開封,左手成抓,似抓壇口,右手成掌,輕飄飄地拍出,似拍封泥。這一抓一拍中藏有十個後著,左抓七個,右掌三個。左多右少,是因為真正殺著在左手,右手隻不過是個幌子。
蒙麵人罵道:“狗屎千碗,臭不可聞。”左手一顫,連拍十下,所拍方位正是十個後著出手方位。酒壇封泥拍開,自是酒香撲鼻,他說成狗屎千碗,臭不可聞,是罵喝酒的是在吃狗屎。
醉霹靂是天雄門中不傳密技,外人知者不多,蒙麵人一掌封住十個後著,天雄心中之驚訝難以形容,心想他對本門武功極是熟悉,定是和本門有莫大淵源,不可失了禮數,抱拳一禮,道:“請問前輩高姓大名。”
蒙麵人道:“要打就打,偏那麼多屁話。”身形一晃,左右開弓,給了天雄兩個耳光,道:“敢再多屁話,有你臭小子好受的。”出手甚重,靜夜聽來,格外響亮,天雄雙頰腫得老高。
天雄恚怒,捧罌承槽應手而出。蒙麵人損道:“乞兒托缽。”天雄不去理他,不等招式用完,變做一瀉萬裏。蒙麵人道:“牛尿遍地。”天雄招走千杯莫停。蒙麵人道:“亂倒馬尿。”天雄出招醺樂陶陶。蒙麵人道:“樂極生悲。”天雄不停出招,醉舞清影,醉裏乾坤,酒仙仆地,連連遞出,一招緊似一招,出到最後一招醉夢江山,河漢螟蛉,一套醉霹靂已是打完。
醉霹靂以飲酒為序,每一序皆有名目,唯酒是務,坐擁千杯,啟壇開封,捧罌承槽,一瀉千裏,千杯莫停,醺樂陶陶,皆是名目。蒙麵人熟知名目,總是要貶損一番,取個相反的名目。天雄一套醉霹靂使完,蒙麵人把名目說得一個不差,天雄心中之震駭難以言語形容。
醉夢江山,河漢螟蛉是醉霹靂的最後一招,也是威力最大的一招。醉裏夢江山,江海昆侖,小如蟻蛭,宛若螟蛉,不在醉眼,既有醉態神韻,又不乏萬物宇宙為小之豪氣。天雄未飲酒,無絲毫醉態,使來沒甚威力,蒙麵人罵道:“醉貓爬要是沒有黃湯,就成了無腳爬,要是成了無腳爬,臭小子定會叫屈。走,弄黃湯去。”
天雄早就酒癮發作,一聽此言,甚是高興,正要說話,蒙麵人手一長,捏住天雄脖子,提起就走。天雄連閃避的念頭都未來得及轉,就落入了蒙麵人掌握中。
天雄身材極是長大,但在蒙麵人手裏,竟如無物。蒙麵人足不點地,淩虛禦風般,瞬息十餘裏,回到煙雨樓。天雄隻覺眼睛花了幾下,就回到煙雨樓。
蒙麵人對煙雨樓極是熟悉,提著天雄徑去酒窖。煙雨樓遠近聞名,酒窖甚大,藏了不下千壇美酒。蒙麵人把天雄往地上一放,道:“他媽的,臭小子,搬黃湯。”
天雄酒癮早發,見了這麼多酒,哪裏還顧得其他,抓起一壇酒,拍開封泥,以嘴就著壇口,喝了起來。酒一入口,隻覺甘香無比,一口氣喝了大半。
蒙麵人罵道:“他媽的,臭小子真不是東西,見了黃湯,命都不要了。早知如此,老夫何必趟這渾水,讓你臭小子乘陰風而去,死了幹淨。”一掌打碎酒壇,左右開弓,打了天雄幾個耳光。天雄似覺這話有些耳熟,酒癮大發,也未在意。
天雄知道武功相去太遠,不聽他的話,徒添侮辱而已,隻好強抑酒蟲搬酒。蒙麵人取過兩副挑子,煙雨樓經常搬酒,酒挑子自是有的,兩人把酒搬到挑子上,每挑二十壇。
蒙麵人道:“臭小子,在這兒等老夫。要是敢耍花樣,老夫如何收拾你。”身形一晃,頓shi身影。過了片刻,蒙麵人回來了,手裏多了一個包袱。天雄不知他包袱裏是什麼東西,有些好奇,了一眼。
蒙麵人白眼一翻,罵道:“他媽的,什麼,有什麼好的?有酒無肴,滋味好受?”他是去弄下酒菜,天雄大喜,心道:“不出,你也是飲中佳客。”蒙麵人道:“臭小子,你想吃,做夢。狗屎還沒得你的份。”
蒙麵人把挑子往肩上一放,道:“臭小子,走。”天雄遲疑著不動,蒙麵人罵道:“他媽的,臭小子,敢不聽老夫的話。”天雄道:“前輩,不付銀子,太也對不起李掌櫃。”天雄本想付銀子,追蒙麵人太急,未帶銀子。蒙麵人罵道:“臭小子,一副狼肝肺。”從懷裏掏出一個銀元寶,拋了拋,甚是得意,手一伸,就要放在酒壇上,心念一動,罵道:“他媽的,李三喜那軟骨頭,怕他的醋壇子黃臉婆,把東西都給了黃臉婆,自己窮得一無所有,不能便宜了黃臉婆。哎,要是不給的話……”了天雄一眼,道:“臭小子定會說老夫吃白食。”食中二指一夾,夾下指甲大小一塊銀皮,其薄如紙,放在酒壇上,道:“賞銀子嘍。”氣派十足,十足十的大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