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王不予作答,卻忽對我道:“拉下我一根頭發絲的話,你有幾條命夠賠?”
是……不夠賠……可誰叫她先給我造成危險啦?這家夥講不講道理!
這時候,遠遠可以看見剛剛奔過去那群君駟,被人們趕到一個小支峰上頭,到得峰頂,無可再上,隻能縱身躍下,被人們支起的羅網一網打盡。
慧王怒衝衝對少年道:“你要我跟這些人搶畜牲?”
“不必不必,”少年道,“我知道有個好地方,藏著一頭最漂亮高貴的君駟,隻配殿下您使喚,其他人我都不告訴哦!”
我很想說,直接上峰頂去就好了,耽擱啥!直接上去,慧王嫁人,我則看看小魔女在不在上麵、阿魯特又在不在上麵,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座騎啊、麵子啊什麼的,都算什麼哦!
但慧王和少年顯然都跟我不是一條心。
五
慧王終於跟著少年去“那個好地方”了,我蹲在慧王帽沿上,不情不願的跟著。
忽然間,我不再是我。
腳底一沉,我仍然是一棵樹,冠蓋亭亭,每一片枝葉上都灑滿陽光,像眼前,每一層波濤上都金光粼粼。
眼前是海濱。
我是一棵海邊的樹,生於斯長於斯,見過船隻像歡快的飛魚一般揚翅紮進茫茫遠方,見過海女潛入冰涼的海底采摘珍珠,見過繁殖期海鷹的糞便把那邊的石島染成一片白花花,見過大風突起,海麵浪峰狂暴得像有一萬群巨大的海牛在奔騰咆哮。
我聽見一個少年在跟一位客人介紹這些景致。少年是有著黑鴉鴉的鬢發、和始終笑意彎彎的眼睛,而客人全身都披在陰鬱的鬥篷裏,站在海邊顯得很茫然。少年賣弄手段介紹了很久,那客人才勉強點頭:“好吧,我是來大海散散心的。”以及:“好吧,我雇你的船。”
這時候天已經晚了,海天交際的地方聚攏起起淡淡的、藍灰色的暮雲。客人想要第二天清晨再出發,少年竭力想勸客人現在就出發,稱頌起夜晚撈星星的盛景來:
“晚上可以拿網撈星星哦!”少年鼓吹道,“您知道星星是像透明的小石子一樣粘在天空上的,白天,太陽升起來,光線太過強烈,我們就看不見它了。但它其實是一直都在的,太陽月亮可以滑來滑去的休息,它們這些小東西卻要一直堅持粘在那裏,漸漸的也會變老、也會疲倦,‘噗哧’就掉在了海裏,那點透明的小火焰,被水一激就噗哧熄滅了。熄滅了火焰的星星,再泡幾天就會腐爛。但還有一些幸運的星星,在腐爛之前,被大蚌抱了去。大蚌是一種很好奇、也很有愛心的生物,看見那疲倦熄滅的小石子,會吃驚的說:‘呀,這是什麼東西?快來我殼裏休息一下吧!’於是就用自己粗糙的外殼保護星星、用自己柔軟的身體撫慰星星、還流出許多眼淚來滋養星星。如果是小沙子、小石頭,受這樣的待遇,就會變成珍珠,大蚌會很欣慰的說,‘孩子,現在你們胖乎乎圓滾滾了,可以去麵對世上的風浪了。’於是放心的把它們吐出去。可是星星是星星啊。珍珠再美,星星也不會變成珍珠,在寂寞的蚌殼裏它寂寞得碎掉了,每一片都是一顆小小的星星,推著擠著敲著蚌殼吵著道:‘我們要出去,放我們出去!’”
少年形容得惟妙惟肖,我聽得津津有味,連那客人在鬥篷裏,都逸出一聲笑來。少年繼續說下去:
“‘出去?你在外麵那麼疲倦,我才把你揀回來的呀’大蚌會吃驚的對小星星們說:‘現在你沒有變胖——事實上還變得更細碎了——我怎麼可以讓你出去呢?’
“‘我們不知道什麼叫疲倦,不知道你揀回來的是什麼樣子。’小星星們嘈雜道,‘總之現在我們氣悶了。放我們出去!’
“唉呀它們都是新生的星星,不記得前生、不知道凶險,它們拿細細的小腳丫子蹬豐嫩的蚌肉,蹬到它的癢處,它忍不住了,張開殼哈哈一笑,就把它們吐了出去。
“出殼的小星星不認識路,有的遊到深深的海底,就死了,屍體變成細細的沙粒——你看,海灘那邊幾片沙子會發光,就是小星星的屍體,從深海裏被大浪卷到了沙灘上——還有一些小星星呢,比較幸運,隔著海水,看到天上的那些星星,於是它們就向它們遊去,一直遊到海麵,糟糕了,沒辦法再往上去,海麵像一隻有粘性的大手一樣拉著它們,它們隻能像水母一樣漂浮,如果沒有人救它們,它們漂浮久了,也是要死的,幸好有水手在。水手們看到星星,就會把它們撈起來,一枚一枚吹幹了,用漁火點燃。於是你就看到一枚新生的小星星,柔軟的、嬌嫩的,在你手心裏放出光來、愛嬌的伸著懶腰、向你拋個感激的小媚眼兒,冉冉的升上去,貼著夜空,成為新的星星了。一隻小星星在你手中發光,是你這輩子能見識到最神奇的事了,千萬不能錯過!”
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聽過這個故事。它動人得能引誘我到任何地方去。這感覺似星星的細腳丫子癢癢蹬著我的枝丫,我便開了花。
花開的聲音,如低不可聞的歎息,如夢碎了一場。
我依稀覺得,我是開過一次的,那次所有的光彩,隻為了一個人,而他辜負了這幕韶華,於是盛開的心事都凋碎,我躲在枯裂的樹皮後,懶下去,懶得再說話、再搖曳,甚至懶得再想起,仿佛自己從來隻是棵枯燥的樹。
披著鬥篷的客人淡淡對少年道:“我去。但你忘了帶上足夠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