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他扯到了他養過的一條狗,他很概括而又恰到好處地精細地描述了它丟了之後他如何到處去找它的情景,他的口才讓他自己也吃了一驚,他把它講述得很好,他像是毫不費力地找到了每一個恰到好處的詞。他並沒有添油加醋,他的確和這條狗有著深厚的感情。他講完了以後,她看著他,眼神充滿撫慰,好像他變成了一條可憐的小狗。
他們相互對視的時間變長了,他發現長久地看進一個女人的眼睛是一件美妙的事,盡管有時候他們會半途而廢,低下頭或把目光轉到別的地方去。他們各自說起一些小時的趣事,其實他講的一半是真實,一半是杜撰,人在追憶那些模糊的往事時不可避免地會杜撰,以填滿那些缺失的細節,給平庸的蒼白塗上更鮮豔的顏色,但他講得很投入,仿佛他至今仍能感同身受。他講到死亡,講有一天放學回家時聽到媽媽的哭聲 – 姥姥去世了,他那天進家前剛好在樓角看見半條彩虹,後來他相信它就是姥姥離開時經過的橋,把她帶到另一邊去了。半條彩虹搭成的橋 - 這是他對死亡最初的印象。這一部分,他沒有杜撰,但這麼多年他倒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害怕別人會覺得怪異,或是嘲笑他幼稚。他竟會全然地信任她,唯獨告訴了她。然後,他有點後悔,注意她臉上的表情,他發現她的眼神變得沉靜,厚嘴唇上的笑也沒有了,隻剩下一派天真的同情。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她突然伸過手,輕輕蓋在他的手上,聲音低柔地說:“不要太難過。”他其實並沒有難過,那件事過去太久了,他隻是講一個印象,但因為這博得了她的同情,他突然想到他形單影隻、缺乏女人照料的生活,心頭一熱,覺得委屈起來。
很自然地,他們談到婚姻和家庭。她規勸他不該再貪圖自由的享受了,她這時候又變成了穩重的大姐。她開始替他衡量利弊,分析家庭和婚姻帶給一個男人的幸福。他笑著打斷她說,在他看來,“安穩”這個詞比幸福恰當,他倒認為一個人獨處幸福更有保證,兩個人則說不清楚了。她打量了他一會兒,問他是不是遭受過什麼感情的打擊,他說他生來是個有點麻木的人,沒有感到過什麼打擊。她有點狐疑地看著他,他馬上宣稱他是喜歡女人的。她笑了,接著沉吟一會兒,說他剛才說的也對,兩個人的話,很多東西不在你自己的控製之中,幸福與否,更難把握。但她堅持說在婚姻方麵,男人比女人受益,婚姻總是讓他們更健康,事業上也發展得更好,但是女人通常要犧牲更多,老得很快,事業也分心了……他說他同意,她微微一笑,把頭靠在窗戶上,臉上明媚的神情突然消失了,有點兒疲憊,又有點兒憂愁。窗戶的另一邊就是濕淋淋的雨水,他猜玻璃很冰冷、潮濕。
這時候,她輕撫過他的那隻手早已經離開他,擱在他旁邊的椅子邊緣,在藍色絨麵布罩的上麵,顯得白而豐滿,修剪齊整的指甲閃著珠光。他心裏想著怎麼再把它握在手裏,想著如何安慰這個倦怠不安的女人,如何從她那裏得到溫柔……她在他心裏喚起了一種模糊卻強烈的憐愛情緒,大概當一種漠然甚至高傲的東西突然軟化,就會在人心裏喚起這種情緒。這情緒讓他也不安,甚至有點暴躁,火星在他心裏燃開,他被一股陰鬱的情欲抓住了,它陰鬱而暴烈,像外麵雷電交加中的暴風雨。突然之間,他滿腦子都是想入非非,無法集中精力聽她說話,他聽到了,卻抓不住那些音符的意思。她正有點悲哀地說到婚姻讓人困乏的地方,說婚姻是個困境,是誰也沒辦法走出的困境,因為一旦兩個人結婚久了,不管以前多愛對方,那種愛都不存在了,它可能變成某種更深的親情,或者像人們說的左手和右手的血肉相連,總之以前那種愛不存在了,相互之間的吸引不存在了……
她這時意識到他正望著她,仿佛被嚇了一跳,神情異樣地把臉轉向窗外。他握住她的一隻手,他心裏仍畏縮著,那隻發燙的手微微發抖,他熱烈而迫切地攥著她的手,感覺著它的溫度和形狀,想到一隻溫熱的鳥兒,心裏充滿了柔情。她低聲命令他:“快放開!”但他沒有放開,因為他察覺到她並沒有惱怒,也不討厭他。他變得蠻不講理,反而把她的手拉近,開始親吻它。他感覺和她很親,感到這個溫柔的遊戲令他心曠神怡,一切出乎意料又仿佛自然而然。她看起來有些羞赧,身子往後掙著,那隻因掙紮而微微充血的手在他麵前握成一個可笑的小拳頭。他看著她,越發覺得她美,她身上有什麼東西深深吸引他,也許是一種暖意,讓他想和她親近。
她奪回了她的手,似乎鬆了口氣,又有點失落,望著擋風玻璃上淌下的雨水,挺直了脊背,這讓他聯想到一隻弓起脊背的貓。雨還在下,外麵什麼也看不到 – 一個孤絕的地方,像個孤島,把他們和一切都隔絕了,把過去、未來、道德、現實的顧慮都消解了。剛才的一幕沒讓她覺得羞,她剛說:“我不是那種……”就被他拉了過去,他吻了她,他們姿勢窘迫地擁抱著,因為該死的檔位橫在他們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