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1)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車裏頭亮了,那層緊緊包裹住他們、保護他們的幽暗和嘈雜都消失了。她的身體自然而然地離開了,她微笑著把仍然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輕輕推開,她做得那麼自然,以至於他雖然感到失落,卻沒覺得受了什麼傷害。她坐直身體,從遮光板上麵的小鏡子裏整理著頭發。他仍然有些癡迷地看了她一會兒,但那鬆懈的身體也慢慢在座位上坐直了。他們都作出一副打起精神的樣子,但他其實很沮喪,甚至有點憤怒,不明白那美好的東西怎麼突然間就中斷了。他期望著暴雨閃電,期望著他們繼續被困在這個路邊的停車場裏,在一個隔絕的、陌生的地方繼續溫柔的遊戲。但是再沒有下雨的跡象了,雨徹底停了,天空緩緩透出幹淨的藍色。

他們交換了座位。車子重新駛上高速公路,路麵、天空在水中泛著微光,德州平原上鋪展著一片片低矮、開滿野花的土崗,有時候有一條河,有時候有一帶綿延的美麗的叢林,還有沼澤、農場白色的木頭房子,一切顯得晶瑩、美麗、溫潤動人。他希望她和他一起欣賞這景致,但她睡著了。他微笑著想到,她不再因為他在場而不願睡覺了……

過了一個多星期,他出現在她提起的那個移民聚會上,因為除了參加這愚蠢的活動,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遇見”她。在此之前,他給她打過電話,除了一般性的問候,他們什麼都沒有談,她語氣中透露出她不太方便,他隻好匆匆把電話結束,畢竟,他是個清高的人。他似乎因找不回他們之間那種私密而焦慮,滿腦子都是對她的念想,讓他自己也覺得詫異。他曾經把每段情愛當成有趣的經曆,對他來說,它們的存在似乎是出於暫時改變生活常態的需要,他從未感覺到這種對溫暖的焦慮渴求、一種急於填補的空。好幾次,他感到突如其來的悲哀,覺得自己老了、脆弱了。

聚會在一個華人餐館的婚宴廳裏舉行,首先是一係列講座和表演,有人傳授中醫養生知識,有人講授美國公民的申請信息,然後有人到台子上唱京戲……他注意到會場裏有不少熟齡單身男女(他猜測他們各懷目的),剩下的就是老人。她是活動的組織者之一,直到節目結束、自由交流的時間,他們才有機會說話,可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和別人說話,她似乎認識這裏的每個人,像條魚一樣四處優遊。他煩透了這種吵吵鬧鬧嘮家常的環境,卻發現她樂在其中。他想:她比他想象得複雜,也可能,她比他想象得庸俗。他很不合群地站著(看起來每個人都在積極地找朋友),等她再回到他身邊。她不時走過來,帶著興奮的神情,但他深知這興奮和自己無關,他們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很快,她又走了。有一次,他鼓起勇氣快速地說:“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單獨聊聊?”但她戲弄似地笑了,說:“聊什麼呢?你這麼不愛說話。”“是啊”他不高興地說,“和我一起一定讓你覺得悶,這裏的每個人看起來都比我會說話。”說完他馬上後悔了,她笑笑不置可否。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這個問題。

他一點胃口也沒有,卻仍隨著別人去餐台拿點心,他吃了不少東西,隻為了消磨時間,不必無所適從地站著。周圍的人操著各種口音的普通話高聲交談,有幾個人鑽來鑽去地散發名片,這片熱氣騰騰的場麵讓他頭暈,隻有看到她往他這邊走過來,他心裏才又了一點期待。可他發現自己像小孩兒一樣在鬧情緒,怎麼樣都不能滿意。當她對他態度熱情、親密的時候,他覺得那不過是裝給別人看。當她冷落他的時候,他又生悶氣。最後,她似乎也厭倦了,幹脆不再理他。他離開的時候,那些參加聚會的人好像勁頭剛剛上來,廳裏的嘈雜聲更大了。他當時看見她在和一男一女說笑,笑起來的時候頭往後仰去,讓他突然想起她在車裏頭那個樣子。就是這麼個在他看來輕浮放浪的動作惹惱了他,他立即決定走,連個招呼也沒有給她打。

他回到自己的公寓了,下午到傍晚的時間裏,他一直坐在那條靠近陽台的雙人沙發上。他想到可能在暴風雨之後一切就結束了。他們那天就在公寓的樓下分手,她表現得很友好,邀他與她常聯係,並鼓勵他參加她組織的那些移民活動。他盡力想在她身上找到一絲留戀的痕跡,但沒有,她上車以後甚至沒有打下窗戶再和他道別。他沒有邀請她上樓,他以為這是出於修養,但現在他知道他隻是害怕被拒絕,他已經預料到會被拒絕。他如今回想起他們在車裏時她朝他瞥視的眼神,她薄薄的手腕握在手裏的感覺……柔情和那股暖意又打動了他,讓他的心微微發顫,他越發覺得自己的生活空洞、冰冷。他沉溺在不厭其煩的對細節的回憶中,像在咀嚼已冷卻的甜蜜的殘渣,它仍然甜蜜,卻也令人頹喪。然後,他又覺得害怕,害怕他仍留戀的東西已經被她拋開了、失去了憑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