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後,就像鬼迷心竅了一樣,他到她家去了。並沒有人邀請他,他是跟隨一位朋友去的。那是臨近新年的一個夜晚,他們在路邊找到一個停車的地方,朝那棟燈火通明的屋子走去。他看到房前的草坪上擺了個和真狗體型一樣大的塑料玩具狗,還有一個充氣的米老鼠,猜想這都是她的鬼主意。這個小聰明的猜測竟讓他冒出一點兒不可理喻的幸福感,似乎隻有他知道這個秘密,似乎他因為猜出這秘密而和她更近了。他們按了門鈴,她和一個男人立即出現在門口,一副迎接客人的歡悅神情。他注意到她看見他表情僵了一下,但很快掩飾了過去。他知道他不應該來,但他既然來了,就帶著一種幸災樂禍的情緒保護自己。
他裝作饒有興趣的樣子在客廳裏四處轉悠,連桌布、瓶花和門窗的設計他都觀察得很仔細。他也打量周圍的賓客,自己感覺在男賓客裏麵,他也算是體麵的。有些男人還帶著他們的妻子,他瀏覽了一遍,發覺沒一個可以和她相比。她現在還是站在靠近客廳門口的地方,因為還有一些客人陸陸續續地來。她的脊背很直,脖頸雖然說不上頎長但伸展的角度恰好,讓她看起來有那麼一點傲氣。她穿著高跟鞋,這把她的身子拉長了一點,她看起來和那天車裏的那個女人有點不一樣,她失去了圓潤和那種率性的慵懶,也沒有絲毫幽默感,她顯得有點裝腔作勢,但那個架子在他看來也很不錯。他甚至對站在那邊的男主人也產生了好感,他看起來內向、幹淨,待人溫和有禮。
客人們的活動範圍是客廳、與客廳相連的餐廳和廚房,以及廚房另一邊的一個小起居室。最後,客人到齊了,大概有20多個。於是,餐廳的長餐桌和小起居室裏那張方型餐桌上都擺上了自助餐點,在廚房那條長長的吧台上,擺滿了各類酒和飲料。他喝了啤酒,在她丈夫的建議下,又倒了一杯香提葡萄酒。他先是坐在客廳,然後站在吧台對麵靠近窗戶的角落裏。這時候,他的朋友已經去和單身的女客搭訕去了,他發覺就像上次一樣,在這麼多人裏,他不可能找到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她一直是走來走去的,當她從他身邊經過時,有時候對他笑一下,他覺得這笑裏有緊張的質問,仿佛在問:你待在這裏幹什麼呢?畢竟,他待在這裏幹什麼呢?然後,她就又走開了,和她的丈夫在一起,和每個人在一起。
他無意中走到小起居室裏去,她正在裏麵要收走一個盤子,隻有她一個人。她看見他嚇了一跳,有點提防地看著他。這讓他滿心惱火,心想她把他當成什麼人了。他嘲諷地對她說:“我想進來清靜一會兒,不是要找你。”然後,他徑直走到麵向窗戶的那條雙人沙發上坐下,這樣,他就背對著她。但他仍然看著她落在玻璃深處的那個影子,淡淡的一抹,被屋後小花園裏的漆黑和在莫名處閃著的光亮圍繞著。玻璃中的光被外麵的黑暗稀釋了,像一層薄薄的霧。他看見那個影子在那兒呆立了一會兒沒動,但突然,它朝窗子這邊飄過去,就停留在他旁邊,他注意到她也向窗戶裏看了一下 - 裏麵是兩個並排的、一高一低的影子,他們並不看對方,但看著對方在窗戶裏的那個影子。她又朝他側過身站著,稍微有點局促不安地站在他旁邊,手裏仍端著盤子。
她問:“你要不要再喝點什麼?”
“已經喝的夠多了。”他說。
“我是說飲料。”她輕輕笑了一聲,似乎想討好他。
“好吧,可樂。”
聽到他的回答,她馬上起身離開了,他猜想她此時如釋重負。過了一會兒,一個發型像獅子一樣的女人走進來,給他送來一杯可樂。他立即明白了她的鬼把戲。他心不在焉地和這個女人聊了一會兒,她的話對他來說就是耳旁風,倒是她那尖利高亢的笑聲、她那並不動聽的嗓音裏嗲嗲的滑音、她那總在嗔怪男人似的表情讓他飽受折磨。他嘲諷地想:好呀,這就是她要塞給我的代替品,我並不需要代替品,她大概以為我還在熱戀她吧?他好不容易說服這個女人和他一起返回客廳,然後找到一個機會把她托付給了他那個對所有單身女人都感興趣的朋友 - 一位雖然身體發了福精神卻像種馬一樣昂揚的朋友。
他覺得憋悶,一個人走到外麵。屋後有個小小的花園,有兩三棵高大的花樹正在開花,他從不記得花或是任何植物的名字,但覺得這些幽暗中的花尤其美,覺得以前不曾見過這麼美的花,在這冷清清的園子裏,唯有它們和他接近,默默散發出香味,一簇簇的、密集而清新的香氣。他和背後的大廳隔著整整一排的落地窗 — 一道玻璃的牆壁,從他這裏看過去,那個世界仿佛在玻璃球中,所有那些人都是無聲地走動、做著動作,這些啞的動作看起來那麼怪異、那麼虛幻。他看著穿羊毛短裙的她,從裙子裏露出的雙腿的美好線條,他很難想象他曾經吻過她,她曾對他袒露過她可愛而溫暖的胸部,這就像沒有發生過的事兒,像一個夢,逸出了正常的時間和空間之外……他們現在比陌生人還疏遠,他的確不知道自己為何又出現在這裏,仿佛隻是為了增加她的痛苦。他仍會回憶起他們對視時她的眼神,她仍會繼續、不斷地出現在他的思緒中,他對她還有欲望,但至少,他並非因為想和她睡覺而來到這裏,他不是個為此糾纏不休的人。或許,他隻是不能擺脫那種虛幻的感覺,他隻是想證明暴風雨中的那件事並非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