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時,海棠扯住了謝氏,行坐不離。以後,臉際暈紅,漸覺神氣倦憊,隱幾而臥。將至起更時候,忽聞西首馬嘶人鬧,鑼鼓喧闐。顧茂生便踅出門外,伏在一株枯楊樹下,望著對岸,隻見遠遠的吆喝而來。那執事之盛,以至矗燈火把,前後呼擁,恰像憲司一般。更有青黃旗幟,各五六麵,紗燈提爐各十餘對。轎後又有兩個騎馬的,那頭一個,頂帶皂靴氣概冠冕,看看相近。顧茂生仔細看時,卻就是朋役好友趙敬椿,不覺大驚道:“聞得敬椿臥病未幾,難道已死故了麼?”那些人馬燈仗到門之後,俱寂然不見,惟聞中間客座,簫管吹響。顧茂生隨又潛步走進,向著窗格縫內張看。隻見黃喜頭上簪花二朵,身穿玄緞裏子,外罩大紅鑲錦馬衣。那海棠頭戴鳳冠,身披彩帔。又見趙敬椿儀容整肅,立於左首,正在那裏交拜。再欲看時,旁有一鬼大喝道:“陰府伉儷,生人不得窺探。”顧茂生遂即閃了出來。直至半夜以後,方得悄寂。而茂生與沈信夫婦,亦已不勝倦怠欲寢矣。
次日,候著海棠起身,問以夜來之事。海棠道:“比著人間合巹之禮,一一相同。他來睡時,亦與生人無異,但嫌肢體太冷耳。”顧茂生道:“可有什麼說話否?”海棠道:“他說有銀三百兩,放在你家主臥房內皮匣裏麵,可央他造房居住,並置田數畝,以為薪水之費。自此便當曉去夜來,且待十年後,另作商量。又道,感承楊敬山與你家主,相待甚厚,我當重報。此外更無他話。”顧茂生才把鬼胎放下,吃過早膳,即央沈信送回,乘著便路,先往趙敬椿家探訪。敬椿方在簷下坐著,見了茂生,欣然笑道:“昨晚突有一樁異事,正欲相告。弟以臥恙在床,似夢非夢,恰像身已跳出外邊,遇見一位玉郎,貌極相熟,卻一時間不能記憶。豈料路次相逢,再三央弟作伐,就與小弟換了色服,同至一個沈姓家內結親。那新婦的麵貌,絕肖吾兄家裏的使女海棠。既而交拜之際,值有一人在外窺探,被那鬼卒厲聲喝退。以後酒筵極盛,把著巨觴相勸。弟以不勝杯酌為辭,便蒙鬼卒送歸。不料今早賤體頓愈,但不知尊婢海棠不致有恙麼?”顧茂生以事關妖異,秘而不露,惟含糊答應而已。及至家,啟匣一看,果有白金三百兩。即於屋後,起建靜室一間。又為置田二十餘畝。自此,黃喜往來不絕,亦無他異。海棠至今無恙,人都稱為奇異雲。
卷四
第一回謝賓又洞庭遇故
詩曰:
居貧卻不去千人,傲骨雄才豈俗親。
江上載花閑覓句,杯中餘酒醉留賓。
何當邂逅逢知己,每為相思惜豔春。
裘敝黑貂君莫笑,淩雲終使達楓宸。
從來姻緣際遇,皆由前定,而不容勉強相求。當其時運未至,則雖有屈宋的詞賦,班馬的文章,董賈的策論,亦困窮拂鬱,而不獲舒展其誌。假使一旦時來運利,不要說材兼文武,倜儻不羈之士,就是那庸儒殘學,亦能高步青雲,取富貴而有餘。所以戰國時的蘇季子,起初遊說秦王,書凡十上,而不蒙收錄。以後卒佩六國相印。又如朱買臣,直至五十歲,方能顯達。據著這般論起來,凡在我輩,不患時運未到,所患學業未成耳。假使學業果成,則雖蘅門可棲,簞瓢可樂,惟能守困待時,才是一個真有學問、真有見識之士。至於姻緣,亦與際遇一般,或早或晚,或難或易,莫非一定不移之數。常見人家居近咫尺,男才女貌,門戶相當,若使議姻,豈不唾手可就。然非緣分,憑你央媒轉托,著意圖謀,亦必遇事阻隔,不能配合。如果緣之所在,即使遠隔千裏,仇如吳越,貧賤與富貴不侔,萬無一妥之事,而宛轉相逢,卒諧伉儷。所以古語說得好:
姻緣不用強求,全在赤繩一係。
說話的,為甚講這一番議論?隻因先朝末年,曾有一樁奇異的故事。那人姓謝名嘉,表喚賓又,直隸蘇州府吳縣人氏。父諱玄錫,曾舉鄉薦,與無錫杜公亮是同門相厚年家。賓又方九歲時,父即見背,隻有繼母堂氏在堂。那一年賓又已是一十九歲,雖稱飽學,隻因家業飄零,未曾入泮。就是姻事,亦尚蹉跎。那賓又偏自抱負不常,眼空一世,遇著親族故舊,談笑自如,並不道及家內缺柴少米,亦未嚐露出羞澀不豫之容。自八股以外,更有三件癖好。那第一件是詩,每遇清風入座,明月在窗,以至知己談心,山水得意之處,他便拈題綴詠,竟日構思。人都笑他廢時失事,妨了正業,他卻道是詩以涵養性情,隻管終日埋頭,死讀那幾篇時藝,弄得心枯意索,有甚好文字做出來。必須借著吟詠,闡發那做文章的巧思。況文章所以取功名,古作所以垂不朽,寧特無所用心。比之博弈者耶。那第二件是酒,道是酒以與人合歡,寧可不飲,不可飲而不醉。其或良朋在座,或送別旗亭,或風清月白之夜,此時無酒,何以寄懷。所以遇酒必飲,飲必盡量,但不至沉湎顛倒。如劉伶、杜康之已甚。那第三件是美色,道是娶妻欲以偕老百年,寧可終身不娶,不可娶而懊悔。必須賢德足以主頻蘩,才色足以冠一世,方稱窈窕淑女,而不負寤寐之求。曾讀《會真》一傳,竊怪那微之寡情。始遇崔氏則倩托侍婢,誘成私媾,以後娶了韋氏,便把崔鶯拋棄。反說道:“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為雨,則為蛟為螭,又引桀紂為戒,豈不有甚於釣者負魚,獵者負獸耶。吾若得遇美媛如崔氏,一與之盟,終身不改。但恐此地非蒲東,命薄無奇遇耳。”隻因有此三件癖好,人都道他是個狂士。謝賓又亦欣然以狂士自負,每每笑道:“昔之狂者,曾有一個陸通,今之狂者隻有一個謝賓又。若有道我是個狂士,真知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