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有長沙府太守賈彬,差人致書一封,邀接謝賓又到他任所。原來賈公與玄錫,亦係相好同年。聞得賓又家事淺薄,所以接他到任,思欲尋事眷顧。當下謝賓又拆開來書,看了一遍,心下亦覺欣然。但以繼母在堂,無人侍奉,兼慮路途遙遠,缺少盤費,便向卦肆中求問一課。那卜者將卦筒搖了幾下,取錢布成一卦,即判道:“拆拆單拆拆拆,乃是充宮謙卦。謙者退也,按易六五,謙謙君子,用涉大川吉。若問出行見貴。據著易理斷論,必說道‘驛馬不動,主有阻隔,即到彼處,必難見貴。’獨我細詳爻象,兄弟獨發,那出行之意已決。雖則所之之地,貴人不得相會,然於無意中,別有一番際遇。就是功名姻事,皆在此行,宜以速去為妙。”謝賓又主意遂決,即日收拾行李,辭別母氏,帶一小廝文壽,起身前往。一路經過之處,遇著名山勝境,俱有題詠,不及備記。
不一日,已到了長沙府,正欲進城,忽聽得路上往來經過的人,俱紛紛說道:“好一個清廉正直的尹察院,把那賈剝皮參了一本,奉旨拿問,差著八個校尉到來,想必就在今日起解,真是萬民稱快的了。”原來賈知府又貪又酷,致被新按台出本參劾。謝賓又聞了這個消息,暗暗驚異,連忙進入城中。賈彬已到察院內開讀,等了數日,不及一會,僅得相贈盤費銀一十二兩,心下不勝納悶,遂即起程。
一日傍晚,舟次洞庭湖,隨著眾船泊於浦口。當夜月色澄清,風恬浪息。謝賓又推起篷窗,靠著船舷,獨自把酒。慢慢飲了一壺,想起跋涉一番,竟成虛望,黯然歎息道:“想必是我運蹇,以致帶累了賈年伯。但那卜者許我,別有一番際遇。據我想起來,隻此信宿而歸,不知際遇在那裏?眼見得又是不足信的渾話了。”自嗟自歎了一會,遙望那七十二峰,黛色連天,浩浩茫茫,碧波萬頃。不覺詩興陡發,朗吟絕句二首道:
日落長沙水拍天,來時曾此泊磯邊。
寧知歸路淒涼甚,木葉蕭蕭起暮煙。
其二
白雲何處是湘娥,渺渺愁餘向碧波。
淚濕青衫腸已斷,隔船休唱竹枝歌。
吟詠方畢,忽聽得左首船上有人喚道:“隔船那位吟詩的相公,家老爺相請過船一敘。”謝賓又正在無聊之際,也不問是什麼官員,遂即跳過船去。走進艙內,隻見那個鄉紳,闊麵修髯,頭戴方巾,身穿便服。見了謝賓又,揖畢坐下,欣然笑道:“老夫為著皓月當空,一望千裏,波光萬頃,鬱鬱晶晶,所以夜深未寐。擬欲援琴消遣,誰想忽聞佳詠,使我愁思頓開。願聞高姓尊名,貴鄉何處?”謝賓又欠身答道:“晚生姓謝名嘉,賤字賓又,直隸姑蘇人也。”那鄉紳又問道:“令尊為誰?”謝賓又道:“先父諱叫玄錫,曾領南畿鄉薦,隻今棄世已久。”那鄉紳踴躍而起道:“原來就是謝家年侄。自從令先尊仙逝之後,音問久疏,誰料今夕邂逅相逢,愈覺可喜。”謝賓又亦欣然道:“每聞先父平生契厚,隻有無錫的杜老年伯,可即是否?”那鄉紳道:“老夫即是杜公亮,與令先尊幸屬同門。猶憶清酒吊唁之日,老年侄發尚覆眉,豈慮一別十年,忽爾長成如許。近來家事如何,可曾入泮,此行有何佳況?願為老夫一一言之。”謝賓又便將父歿以後許多蹭蹬,並到賈知府任上的事,備細述了一遍。杜公亮愴然道:“原來年侄如此不幸,老夫亦因不合時宜,謝事回去。既獲一回返棹,願到敝居暫留數月。年侄才高八鬥,何難博一青衿,然或有可效力之處,俱在老夫身上。”謝賓又慌忙謝道:“萍水相逢,荷承老年伯許以青眼盼睞。歸既無聊,願獲長侍左右。”杜公亮大喜,即令從者暖酒對酌。既而飲至夜分,聯吟一律道:
青山曆曆水悠悠,(杜)
水接山光一色秋。(謝)
此夜獨憐逢皓月,(謝)
故人忽喜共扁舟。(杜)
蕭條落木隨風下,(杜)
散亂歸鴻逐渚留。(謝)
歌罷酒闌猶未寐,(杜)
鄉關回首不勝愁。(謝)
吟畢,杜公亮欣然笑道:“月白風清,獲與賢侄晤對,誠不負此良夜矣。”於是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謝賓又也不過船,便相與枕藉於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