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人兮相會難,將翱將翔兮忽間關,神京一失兮必摧殘。我安歸去兮矢死尋,天若見憐兮彼必生,天不見憐兮死亦欣。
歌竟即便揮鞭驟馬,向北而行。時有同寓者,詢知其故,再三勸阻。謝賓又揮手謝道:“多蒙列位苦口相勸,豈不知感。隻是人生一世,惟在情義兩字,若使寡情滅義,生亦保顏。我亦明知此去無益,不得不空作情癡耳。”言訖,不覺淚數行下。那同在寓內的,無不感歎。誰想,自淮至京,地方殘破,野店荒涼,行人稀少。謝賓又隻得衝煙冒險,隨路行去。曆盡艱難,並無悔意。忽一日,將及傍晚,正欲尋店歇宿,隻見一隊人馬,俱執鮮明器械,馳驟而來。謝賓又剛欲退後躲避,那馬早已衝在前麵。原來卻是一夥土寇。見了謝生,那為首的厲聲喝道:“你是什麼人,輒敢在此獨自行走,從實供稱,免你一死。”謝賓又略無懼色,亦厲聲叱道:“我為覓死而來,何消以死相嚇。奴輩所利者行李耳,任爾取去,何用怒為。”那群盜內,有一穿白少年,向前問道:“爾莫非是蘇州人否?”謝賓又道:“我即是蘇州舉人謝嘉。細聽口音,想汝亦是彼處人氏。”那少年慌忙滾鞍下馬,拜伏地下道:“原來就是恩人之子,每思圖報無由,誰想此處相會。”便把謝賓又主仆,邀進寨內,置酒相歡。謝賓又茫然不解其故,隻得將錯就錯,勉強坐下。既而酒後,從容啟問。那少年道:“小子姓王,名煥,力能舉鼎。當十七歲時,曾在太湖起義。為因醉臥虎丘,被著捕役擒解吳縣,收禁囹圄,議欲將某立斃杖下。誰想令先尊與吳縣知縣同年契厚,恩蒙憐煥,自幼鄰居,致書囑縣備,雲煥方乳臭,誤為湖盜張犬,引誘入夥,然亦鼠竊輩耳。幸寬法網,令彼自新等語,遂蒙吳縣將某擬徒發配。則自今已往之年,皆出於令先尊再生之德也。向聞仙逝之後,深以罪重,不敢到城吊奠。今得幸會,正某報恩之日。但值中原鼎沸,荊棘滿途,此時此際,隻宜速返故鄉,為何台駕反向北去,願聞其故。”謝賓又便將尋覓杜小姐的事,備細述了一遍。王煥踴躍而起道:“輕生重義,此正大丈夫所為,使弟輩聞之,不勝激烈。但此去燕京,虎狼遍地,縱使插翅,恐亦難飛。弟雖不材,願當相送。且請安宿一宵,明日早行。”謝賓又慌忙起身下拜道:“若得壯士仗義相扶,何愁前路崎嶇。俟到京之日,容圖厚報。”當晚無話。
次早五鼓,王煥果即起身,與眾人作別。腰懸雙劍,手執長槍,裝束得十分雄猛,撿著兩匹駿馬,與謝賓又各人騎了一匹,吃飽酒飯,即時前往。雖遇著幾處關隘,俱被王煥奪勇衝過。不一日,已到了京都地麵。王煥道:“此去京城,隻有三十餘裏,一路自有大兵把守,可保無虞。弟以眾弟兄相候日久,不及再送前去,隻得就此告別了。”謝賓又道:“感承高義,正欲到京屈留少敘,誰想壯士急於返駕。但不知此番作別,後會何時?”王煥道:“當此南北分疆,正英雄求士之秋,公既文可安邦,弟亦武能戡亂,異途並用,豈無相會之期。”說罷,即揮手作別而去不題。
單說謝賓又,一到京師,就把杜仙珮遍處訪問。自城外城內,並各營將士宅第,委曲搜求,並無蹤跡。自此,羈留數月,囊篋罄空,仆馬喪盡。忽一日,於春明門外,遇著杜公家裏一個老仆陳宣。謝賓又大喜,連忙扯到一個幽僻之處,問以京城破後杜公家室安在?那陳宣淚下如珠,不勝嗚咽道:“家老爺於破城前一日,同著夫人投繯自盡。惟有小姐,不知去向。及平靜以後,始聞小姐被害於安福胡同一個姓蔣的家裏。小人隨即買了一口棺木,將來收斂,現今停厝在一個草庵裏麵,此去上南十裏就是。自分骸骨難歸,誰料獲遇相公,莫非還在夢中麼?”謝賓又道:“汝去收斂小姐,可曾仔細驗視不差否?”陳宣道:“彼時聞了這個消息,小人亦未相信。及至細驗,果是小姐,所以買棺斂厝的。”謝賓又即令陳宣指引到庵。隻見,觀音殿左首屋內,停柩一口,前有神位,上麵題道:明故杜仙珮小姐靈位。謝賓又向前拜了四拜,不覺放聲大哭道:“小姐,小姐,我隻道還有見麵之日,所以千辛萬苦,不惜性命,趕到京都。誰知玉碎花殘,已做了夢中蝴蝶。雖非因我而死,我豈能舍爾獨生。但恐黃泉路上,不容相見。”小姐,小姐,連叫數聲,哭撲於地。陳宣慌忙扶起。叫喚多時方醒。自此,謝賓又即於庵中作寓,逗留二載。遇一鄉戚會試,始得相附同歸。一日,夜次黃河驛內,隻見驛壁題首四絕,其詩雲:
憶昔隨親向北畿,膝前難笑共相依。
寧知今日重回去,化作啼鵑血滿衣。
其二:
生長蘭閨二八年,惟知學繡向花邊。
江山忽失風雲改,弱質那能自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