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1章 石點頭(6)(1 / 3)

其時盧南村已知兒子回來,老父母都在門首觀望。隻見隸役前嗬,族擁一乘大轎,來至門首。鄰裏並過往人都攢攏觀看,皂隸喝道:“奶奶在裏邊,還不閃開!”南村聽了,不覺失驚,向駱媽媽說道:“兒子卻在江西娶親了,這事怎麼處?”原來盧南村因賣了媳婦,自覺惶愧。及雷秀才來說龔家姻事,夢仙未允。待到行後,也不管兒子肯不肯,竟自行聘,先娶來家。等兒子回來結婚,以贖昔年逼嫁媳婦之罪。那龔家巴不得招個進士女婿,所以一憑南村主張。今番見說轎內是奶奶,這件事可不又做錯了,為此驚訝起來。正沒做理會,隻見轎中走出來的,不是新娶的奶奶,卻是當年賣去的媳婦,一發驚訝不已。妙惠拜見,說:“媳婦不能奉侍,朝夕在念。不知公公婆婆,一向安樂麼?”南村夫婦滿麵羞慚,況兼心中有事,隻說得一句:“多謝你記掛,這一向也好。”更無暇問與兒子會合的事,連忙教人去尋雷秀才來商議。不多時,夢仙、雷鳴夏俱到。南村扯雷秀才到半邊,說如此如此,如今還是怎樣。雷鳴夏道:“既李夫人已歸,龔家的做二夫人便了,何難之有。”隨時夢仙說知。夢仙因妙惠受了這番折挫,不忍負他,弗肯應承。雷鳴夏道:“如今縉紳,那一個不廣置姬妾。在兄長一妾不為之過,況李夫人是大賢,決無不容之事。還有一件,龔氏若未過門,還可解得。如今尊翁已先迎娶來家,可有送歸另嫁之理?”夢仙說不過,隻得應允,擇日納婚。

恰好李月坡也從中都到來,原來李月坡初時見了盧南村之字,說把女兒改嫁,心中漸憤,遂誓不還鄉,以館為家。書中又說是方姨娘做媒,所以並他也怪了,絕無音信寄與。後來夢仙書去,知女婿未死,一發懊恨。此番得女兒手書,見說守節重歸,方才大喜,即與使人同歸。夢仙大開家宴,李龔兩位丈人,雷秀才媒人,連方姨娘都請來赴宴。內外兩席,真個合家歡慶。席間李月坡對南村笑道:“如今小女有了五花官誥,賣不得了。”南村老大羞愧,說:“親家,我曾聞得人說: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老漢雖則當時不合強令愛改嫁,如今遠近都傳她貞節,也好算是老漢作成的,大家扯直罷。”李月坡道:“是便是,迎賓館裏去坐,隻該朝北。”眾人道:“卻是為何?”李月坡道:“罰他不知禮!”眾人聽了,一笑而散。看官,這李妙惠完名全節,重歸盧夢仙,比著徐德言、黃昌半殘的義夫節婦,可不勝似萬倍麼?後人有六句口號,嘲笑盧南村雲:

犁牛犁牛,南村養犢。伯騂夢仙,一雅一俗。迎賓館中,坐當朝北。

又有人步李妙惠金山壁上元韻以頌其操,詩雲:

一自當年拆鳳凰,尋陽西畔水茫茫。

題殘魚素先將父,泣罷菱花未死郎。

異榜信傳同姓字,賣鹽人有淡心腸。

方知完璧人間少,彤管增輝第幾章。

第三回王本立天涯求父

浩浩如天孰與倫,生身萱草及靈椿。

當思鞠育恩無極,還記劬勞苦更辛。

跪乳羔羊知有母,反哺烏鳥不忘親。

至天犬馬皆能養,人子緣何昧本因。

說話人當以孝道為根本,餘下來都是小節。所以古昔聖賢,首先講個孝字。比如今人,讀得幾句書,識得幾個字,在人前賣弄,古人那一個行孝,是好兒子,那一個敬哥,是好兄弟。將日記故事所載王祥臥冰、孟宗哭竹、薑家一條布被、田氏一樹荊花,長言短句,流水般說出來,恰像鸚哥學念阿彌陀佛一般,好不入耳。及至輪到身上,偏生照管不來。可見能言的,盡不能行。反不如不識字的到明白得養育深恩,不敢把父母輕慢。總之孝不孝,皆出自天性,原不在於讀書不讀書。

如今且先說一個忘根本的讀書人,權做個話頭。本朝洪武年間,錢塘人吳敬夫,有子吳慥,官至方麵,遠任蜀中。父子暌違,又無音耗。敬夫心中縈掛,乃作詩一首,寄與兒子。其詩雲:

劍閣淩雲鳥道邊,路難聞說上青天。

山川萬裏身如寄,鴻雁三秋信不傳。

落葉打窗風似雨,孤燈背壁夜如年。

老懷一掬鍾情淚,幾度沾衣獨泫然。

此詩後四句,寫出老年孤獨,無人奉侍。這段思念光景,何等淒切!便是土木偶人,看到此處,也當感動。誰知吳慥貪戀祿位,全不以老親為念,竟弗想歸養,致使其父日夕懸望,鬱鬱而亡。慥始以丁憂還家,且作詩矜誇其妻之賢,並不念及於父。友人瞿祐聞之,正言誚責,羞得他置身無地,自此遂不齒於士林。此乃衣冠禽獸,名教罪人。奉勸為人子的,莫要學他。待在下另說一個生來不識父麵的人,卻念著生身恩重,不憚萬裏程途,十年辛苦,到處訪尋,直至父子重逢,室家完聚。人隻道是因緣未斷,正不知乃:

孝心感恪神天助,好與人間做樣看。

說這北直隸文安縣,有一人姓衛名珣,妻子張氏。夫妻兩口,家住郭外廣化鄉中,守著祖父遺傳田地山場,總來有百十餘畝。這百畝田地,若在南方,自耕自種,也算做溫飽之家了。那北方地高土瘠,雨水又少,田中栽不得稻禾,隻好種些菇菇、小米、豆麥之類。山場陸地,也不過植些梨棗桃梅、桑麻蔬菜。此等人家,靠著天時,憑著人力,也盡好過活。怎奈文安縣地近帝京,差役煩重,戶口日漸貧耗。王珣因有這幾畝薄產,報充了裏役,民間從來喚做累窮病。何以謂之累窮病?假如常年管辦本甲錢糧,甲內或有板荒田地,逃亡人丁,或有絕戶,產去糧存,俱要裏長賠補,這常流苦尚可支持。若輪到見年,地方中或遇失火失盜,人命幹連,開浚盤剝,做夫當夜,事件多端,不勝數計,俱要煩累幾年。然而一時,風水緊急,事過即休,這也隻算做零星苦,還不打緊,惟挨著經催年分,便是神仙,也要皺眉。這經催乃是催辦十甲錢糧,若十甲拖欠不完,責比經催,或存一甲未完,也還責比經催。其間有那奸猾鄉霸,自己經催年分,逞凶肆惡,追逼各甲,依限輸納。及至別人經催,卻恃凶不完,連累比限。一年不完,累比一年,一月不完,累比一月。輕則止於杖責,重則加以枷杻。若或功令森嚴,上官督責,有司參罰,那時三日一比,或鎖押,或監追,分毫不完,卻也不放。還有管糧衙官,要饋常例,縣總糧書,歇家小甲,押差人等,各有舊規。催征牌票雪片交加,差人個個如狼似虎。莫說雞犬不留,那怕你賣男鬻女,總是有田產的人,少不得直弄得燈盡油幹,依舊做逍遙百姓,所以喚做累窮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