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0章 石點頭(15)(1 / 3)

胥老人道:“從來岸上人做不得水上人的道路,水上人卻做得岸上人的經紀,此乃自然之理。周六官喪偶之後,止有長壽姐一人,嫁到你家,時時牽掛。今日已滿月,何不且送媳婦還家,隻算做個歸寧。劉小官也到丈人家去,學做蘆席,一來可以幫扶丈人,盡個半子之孝;二來你家船上應用蘆席,盡取足於周六官,又不消劉阿媽費心。二令郎年紀也不小了,依我就尋個船上姐兒,朝晨種樹,到夜乘涼。娶了這房媳婦,早晚間原自幫襯,不兩便麼?”那劉五道:“此說甚妙。但我大兒以到親家處,少不得還湊幾串錢,與他做蘆席本錢才是。為今之計,不若親家同令愛先歸。隔兩日,待我計較了錢鈔,親送兒子上門來何如?”周六聽見肯教女婿來相幫,又帶得有本錢,喜上心來,暗自躊躕道:“自從女兒嫁後,沒有幫手,越覺手頭急促。如若女婿同來,大有利益。”乃扯個謊道:“我又無第二個兒女,做得人家,總來傳授女婿,便在我家去住也無妨。但蘆席生意微細。比不得親家船上網網見錢,還宜斟酌,莫要後悔。”胥老人道:“阿呀!我老人家道話弗差個。若是有時運,船上趁得錢,岸上也趁得錢。若沒時運,莫說網船這業,就是開典鋪,也要折本。趁我在此,令愛今日就一齊同去。”劉五道:“胥阿公說得有理。況我現有兩個兒子,就作過繼一個與親家公,也未為不可。”婿老人拍手笑道:“說得妙,說得妙,快拿熱酒來!”周六道:“既如此,隻得領命了。”

劉五即教兒子,去備隻小船相候。這周六見了酒杯,分明就是性命,一壺不罷,兩壺不休。看看斜陽下山,水麵霞光萬頃,兼之月上東隅,漁歌四起,欸乃聲傳。胥老人忙叫天色晚了,快些去罷。周六攜著女兒過船,胥老人一同送歸。行至射陽湖邊,風色漸高,周六已有九分醉意,要坐要立,指東話西,險些撞入河去。何期已到屋下,係船上岸,船頭一歪,周六翻個筋鬥,滾下水中。長壽姐見父親落水,急叫救人。那船家與胥老人,自道手遲腳慢,誰肯向前。及至喊起地鄰,打撈起來,已是三魂歸地,六魄朝天,叫喚不轉了。可憐:

泉下忽添貪酒鬼,人間已少織葦人。

長壽姐撫屍慟哭了一番,到家中觀看,米粒全無,空空如也。自己身邊又沒分文,乃央胥老人報知公姑丈夫,指望前來資助殯殮。正不知劉五父子,已不要他,隻慮周六做人無賴,撒費口舌,聞知滋死,正中下懷。那裏肯把錢鈔來收拾?胥老人原與劉家一路,也竟沒回音。長壽姐懸望他兩三日不至,已知不相幹了。告左鄰右舍,在屋角掘個土坑,將父親埋了。尋問至北神堰中,仍要到丈夫船上。那劉五望見他來,將船移往別處。路中遇見胥老人,映求尋覓丈夫船隻,胥老人將不要他的話,明明回絕,倒又痛哭一場。可憐單身獨自,如何過得日子?隻得求乞於市。自射陽湖邊,以及北神堰地方,村戶相連炊煙不斷之處,無所不到。到處亦無有不舍粥舍飯與他吃的。可怪天生是富貴人的格相,福至心靈,當初在父親身邊織席時候,麵黃肌瘦,十分懵懂。一從乞食以來,反覺身心寬泰。雖不免殘羹剩飯,到反比美酒羊羔,眼目開霽,說話聰明。覓了一副鼓板,沿門叫唱蓮花落,出口成章,三棒鼓隨心換樣。

一日叫化到一個村中,這村名為墊角村,人居稠密,十分熱鬧。聽見他當街叫唱,男男女女,擁做一堆觀看。內中一人說道:“叫化丫頭,唱一個六言歌上第一句與我聽。”長壽姐隨口唱道:

我的爹,我的娘,爹娘養我要風光。命裏無緣弗帶得,若惱子,沿街求討好淒涼。孝順,沒思量。

又有一人說:“再唱個六言第二句。”胡口唱道:

我個公,我個婆,做別人新婦無奈何。上子小船身一旺,立勿定,落湯雞子浴風波。尊敬,也無多。

又問:“丫頭,和睦鄉裏怎麼唱?”又隨口換出腔來道:

我勸人家左右聽,東鄰西舍莫爭論,賊發火起虧渠救,加添水火弗救人。

又有人問說:“丫頭,你叫化的,可曉得子孫怎麼樣教?”又隨口換出一調道:

生下兒來又有孫。呀,熱鬧門庭!呀,熱鬧門庭!賢愚貴賤,門與庭,庭與門,兩相分。呀,熱鬧的門庭!

貴賤賢愚無定準。呀,熱鬧門庭!呀,熱鬧門庭!還須你去,門與庭,庭與門,教成人。呀,熱鬧門庭!

有的問說:“各安生理怎的唱,唱得好,我與你一百淨錢,買雙膝褲穿穿,遮下這兩隻大腳。”卻又隨口換出腔來唱道:

大小個生涯沒雖弗子個同,隻弗要朝朝困到日頭紅。有個沒弗來顧你個無個苦,阿呀,各人自己巴個鑊底熱烘烘。

又有人問道:“毋作非為怎麼唱?”長壽姐道,“唱了半日,不覺口幹,我且說一隻西江月詞,與你眾客官聽著。”

本分須教本分,為非切莫為非。倘然一著有差池,禍患從此做起。大則鉗錘到頸,小則竹木敲皮。爹生娘養要思之,從此回嗔作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