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韓君平參軍侯節度,已經數載,那暇想及家事。一日偶爾說道:“幸喜太子早踐鴻基,祿山已遭獍難,兩京光複,大駕西還。隻是那長安破後,宮殿灰飛,士民星散,知我柳姬存否何如?哎,縱免他壁碎珠沉,少不得雲孤月寡,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蕭行路難。”忽見侯節度行來,隻得上前相見說:“元帥拜揖。”侯節度道:“參軍拜揖。”韓君平道:“元帥,可喜長安已平,多想朝元有待。”侯節度道:“參軍,下官遁守東隅,師徙左次,坐觀賊敗,生戴君仇。何如泛五湖之舟,歸南岡之步。”韓參軍道:“元帥青徐施警,海甸晏安,此皆由節度先聲製人,洪威及遠。即令那三方多難,餘孽猶存。聞得李太尉又代郭令公為將了。元帥就露表請朝,連兵討賊,豈不是身名俱泰,終始兩全。”侯節度道:“承教承教,下官便振旅長驅,參軍望同心犄角。”參軍道:“願依大樹,一借前籌。”侯節度道:“權且告別。”韓參軍送節度去後,說道:“我數日間又要從侯節度赴義河陽,長安漸近。先遣一介西行,討問柳姬所在。這般亂後,縱好,也隻留得一身了。如今把個練囊,盛著白金百兩,權寄他為朝夕之費。哎,柳姬,柳姬,想起你來,且都不要說別的。隻你那窈窕的身兒,溫存的性兒,也就有無窮想處。我與你在家時,少什麼唱隨,管幾多風韻。我就把此意吟成一詩,題在練囊之上。”遂沉吟一霎,寫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時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詩已題了。“想我柳姬,到渭河相別,眉峰鎖黛,淚雨成珠。道是若逢江上使,須寄隴頭人。我別去數年,那淚痕點點滴滴,尚在那衫兒上,卻才寄得這一封書,叫他怎不怨我。”不覺泣下。“隻一件,這幾年長安城中,閭裏成墟,門庭易主,知可尋得他著麼?奚奴那裏?”奚奴道:“有,相公有何使令?”韓參軍道:“我命你去長安,尋訪夫人消息。”奚奴道:“盜賊縱橫,關途阻塞,怕還去不得哩。”韓參軍道:“長安久已平複了。隻是我羈身王事,不能早歸。這裏有白金百兩,先寄夫人用度。咳,昔日秋胡的妻,怨其夫懷金陌上,投水而死。我卻不是那般人。這練囊上,是寄夫人的一首詩。”奚奴道:“相公不久還朝,且少憂憶。小人去長安,一定尋個下落。”韓參軍道:“奚奴,早去早回,到洛陽城來會我。”奚奴道:“理會得,俺去也。”正是:
洛陽城裏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
複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
第十二回
奚奴問息逢尼院
光弼功成奏凱歌
話說輕娥在蓮花庵修行,真是:霧卷黃羅帔,雪雕白玉冠,野煙溪洞冷,林月石橋寒。因想起前事,說:“向為兵亂,與夫人中途相失,來到華山,得遇李王孫,就此庵中做了道姑,不覺又是數載。想我夫人,雖曾削發為尼,不知當時得到法靈寺否?我縱然遊方之外,豈無戀主之情,這幾時好生放他不下。聞得昔日神僧杯渡,列仙禦風,相見何難。今日我還不能到此境地,等與李王孫說,我還下山去,到長安近處,訪個消息,卻不是好?”把輕娥欲下山訪柳姬消息按下不題。
且說那柳姬,托身法靈寺中,想起韓郎,說道:“他參軍河北,近說轉徙山東,多隻為王事賢勞,賊徒猖獗,因此尺書不及,一價無聞。哎,我寄跡在此,就是你有個人來,教他何處尋我。想我兩人,拈成一段風流,也虧殺李王孫周全。但百年無多,不能常常廝守,思想起來,覓什麼封侯。前番兵亂,便是楊妃,也死在馬嵬,真是薄命佳人,竟將金鈿虛投碧海了。我如今暗藏機彀,暫向空間,隻是我累這頭發了。你看轉輪藏中,有經在此,且翻一翻。”按下柳姬看經不表。
且說奚奴,持著練囊走來,說:“俺相公著我到長安訪柳夫人消息,這長安兵荒之後,真個是第宅皆新主,衣冠異昔時,那裏去尋他。聽得一路人說法靈寺那裏,有個尼姑,姿色雙絕,原是官宦人家,到像俺夫人的行徑。俺一直投這裏來。呀,那禪堂上一個尼姑翻經,果然與夫人一般,且竟去問他。”進了禪堂,說:“柳夫人,韓相公有信在此。”柳姬道:“客官何來?是甚柳夫人呢?”奚奴道:“夫人你怎忘了,小人是奚奴,相公特遣來尋訪夫人。”柳姬仔細一認,說:“呀,果是奚奴。”含著眼淚問道:“相公好麼?”奚奴道:“相公平安,小人來城裏城外,都已走遍。偶來此處,不意得遇夫人。”柳姬道:“你還想尋章台舊第麼?萬分不能了。”奚奴道:“相公寄來練囊,書就在上麵。囊裏有白金百兩。”柳姬接來一看,原來是一首詩。念了一遍,說:“哎,這卻說差了。縱使長條似舊,怎猜做陌頭垂柳。他隻道我還似當時哩,那知道,腰細漸漸驚秋了。相公一向在何處?敢他也憶著長安麼?”奚奴道:“相公參謀淄青,長安不見,每日生愁。今烽火少停,故此遣小人,齎百金,特地相投。”柳姬道:“我出家人,要這金來何用?”奚奴道:“權作齋供,相公回來,另有區處。”柳姬落淚道:“知他幾時回歸?”奚奴道:“且免愁煩,歸期隻在清秋了。相公頤顒回報,夫人作速寫書。”柳姬道:“我也把鮫綃一幅,寫詩一首答他。”悲吟一回,說:“我這首詩,管著許多心事,新怨量愁俱在中,寫道:‘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使君來時豈堪折。’”奚奴道:“看你這樣文才,何減蘇蕙,隻是俺相公須不比竇安南。相公近在河陽,夫人不如去那裏相會。”柳姬道:“這般時候,我孤身怎麼去得。奚奴,你把這鮫綃帶去罷。”奚奴道:“小人去就對相公說,夫人別後,夢斷雙蛾,猶如春後之柳了。”柳姬道:“到他來時知我可還在麼?”奚奴道:“小人曉得,叫我相公早辦歸身就是了。又一件要緊事,似你才貌,就是剪發毀形,猶恐招人耳目。比如那六祖,隱於獵家,一十九年,今後更要深藏些才是。”柳姬道:“你說的極是。隻怕你相公要淹留哩。”奚奴道:“相公也隻無奈,小人去了。”柳姬道:“你再說與相公,休慮我消瘦,雖現出家,卻不知愁。”奚奴道:“曉得,俺去也。”忽老尼走來,說道:“師弟,你自入寺來,頗能擺落,今日卻為何啼哭?”柳姬道:“韓郎遣信到此,不覺故態複萌,情緣難斷。”老尼道:“這練囊是他寄來的麼?”柳姬道:“正是。”老尼道:“你將何物答他?”柳姬道:“他寄我白金百兩,囊上是一首詩。也寄一首詩答他。”老尼道:“將近授衣時候,你何不寄征衣去。”柳姬道:“縱欲縫裳,知他近來肥瘦如何?”老尼道:“相公既有信來,便不忘你,也就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