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風起雲兮(2 / 3)

男人站起身來大手一揮及一問,負手而立,獅鷲放緩速度滑翔下降。

滿身縈繞的洶湧原始的殺戮氣息,在這一刻無聲無息被盡數掩藏。

“先生,追溯亥裏曼人起源,得從上古時期南方的‘拾拔人’開始講起。他們天性好戰,沒有固定居所,且每一人都是精通叢林狩獵的大師,通常遊走於各個部落之間。期間由於誤殺某族首領,被趕盡殺絕,逃亡至荒野中流離。恰巧之下被當時蠻王所領導的河洛族人發現並救濟,‘拾拔人’為報恩,甘願追隨蠻王的腳步征戰四方。進而逐漸成為蠻王麾下斥候精銳,蠻王北征得勝後,立下赫赫戰功的‘拾拔人’被封地此處-彰環山脈,世代承襲,賜其名為亥裏曼,意思是‘叢林之王’。”

侍從高高的昂起頭顱,兜帽下被遮蔽的小臉上露出一副驕傲的表情。

“不錯,那你又可知如今亥裏曼人的首領是誰?”

“如今亥裏曼人的首領有兩位,姓氏俱為奉勒多,一是彰武君戈也,二是封號卓爾斥加侯的止丹。”

獅鷲張開翅膀平穩落在一片開闊地上,巨大的雙翼在地麵上撲撲揮動,風起塵揚。接著,獅鷲將右翅斜指地麵,男人滿意的輕緩點頭,順翼走下。不知是對獅鷲的乖巧溫和滿意,還是對答案滿意,他的想法令人捉摸不透。

他歎了口氣,說:“可惜啊,今日這兩位北陸功臣的後裔就要身死魂消了。”

“先生,不知何出此言?”侍從當下失色大驚,心裏隱隱想到了一些什麼。

“因為這是殿下的旨意,以及‘幽靈’在諾韃納大地存活的意義與宗旨啊……”

男人站在地麵上撫摸著獅鷲毛絨絨的毛發,後者則一臉的享受,沒有人能看出他暗藏內心的憂傷與失落。半晌過後,聰明伶俐的她才恍然明悟這個男人的來曆,不由暗暗嘲笑命運弄人。自己是家道沒落的諸侯之女,他是黑暗中的一捧迷霧,這是兩個毫不相幹的世界。那為什麼,這個男人要在戰火紛飛時將她救下,收為侍從,現在卻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離他的世界越來越遠。

風像柔軟的絲綢輕輕拂過,思緒越飄越遠……

幾個字打破了久違的寧靜,將她拉回現實:“怎麼,怕了?”男人的目光仿佛能夠洞穿一切,他盯著麵前這個正低頭靜默的女孩,接著搖頭嗤笑一聲,說:“將你送到這裏也是仁至義盡了,乘著它(指向獅鷲)離開妄州去陵州吧,找到青岩部的首領將這封信函交給他,他會明白一切的。”

他從鬥篷內伸出一隻手,手持一封看似普通卻印有透明徽記的信函,遞到她麵前。

“先生,我已無家可歸了,請您不要趕我走。”

“我本該殺了你,可念你是故人遺孤,才得以放你一條生路,你……走吧。”

“可是,聖人說教導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想永遠追隨先生侍奉於您!”

“咻——”

一根箭矢劃在叢間悄悄然奔襲而來,看不見摸不著,連影子也無法確切追蹤,隻有短暫而迅捷的破空聲。“噗——”,女孩愣了愣神,接下來,她呆呆的看著右邊肩頭這個被箭矢穿透的血洞,鮮血汩汩往下直流時,劇烈的痛楚才隨之而來,她麵孔扭曲的咬著牙讓自己忍住尖叫,並使每一根神經都死死的緊繃著,不讓傷口被箭矢餘力而繼續撕裂,她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額頭上因痛密集的細小汗點。她深深地恐懼,從未有一刻,死亡離自己這麼近。

“那現在呢?還想侍奉於我?”

冷漠不近人情的聲音像冰塊一樣,沒有絲毫融化。

女孩還來不及思考現狀,娟秀的瞳孔視野中已映襯出,突然出現的,密密麻麻的箭矢。尖銳如同女巫哭嚎的聲音,仿佛空氣正在被一頭猛虎給撕裂開一個又一個巨大的豁口,也仿佛瞬息即逝的閃電,眨眼間到達近前,即將深入血肉時。男人冷笑著從腰背拔出刀刃,宛如作畫般憑空揮舞。而那些箭矢在外界看起來就像是被空氣中一層無形的幻影所盡數擋下。

一根根箭矢“哢哢哢……”散落滿地,最後隻剩被削斷的箭頭與箭羽。

當女孩緩過神來,男人又問:

“現在你能明白幽靈的處境是有多危險了,那你還想侍奉於我嗎?”

“我……”

她本以為自己能毫不猶豫的應承答是,卻疏忽了當有選擇時,往往最難選擇。內心中做著天人交戰的女孩,此刻像是忘卻了傷痛,她微微顫顫的伸手摘下了帽簷,幾縷發絲落在傷口上,被粘稠的血液粘連,並迅速侵濕染紅。一張及笈之年的華美臉龐露了出來,蒼白的臉頰上洋溢著諸侯之家才能擁有的貴氣,從小研習宮廷禮儀的姑娘,此刻,讓人看不出她的任何喜怒哀樂。她微微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燕卿言,我已恩情盡還,這塊璞玉是鳳是蟲就得看她的造化了,你若在天有靈焉能知我心吧?

男人心狠手辣的看著這一切,暗暗歎出一口濁氣。

倏然。

女孩挺起胸膛,似乎作出了某種決定,她說:“先生……我願侍奉先生,先生到何方去,未央就到何方去!”

“你可誠心?”

“天地可鑒。”

“好一句天地可鑒……”

男人忽然大笑起來,但他話鋒突然一轉,目光如同刀鋒般直逼這位叫做燕未央的女孩,說:

“若我讓你去死呢?!”

兜帽下露出一雙攝人心魂的眼睛,黑幽幽的,仿佛有森寒的煙縷從他眼眶內緩緩爬出來,令人根本無法想像黑袍下的男人到底是怎樣一尊惡魔。饒是早已見過他狠辣的行事,燕未央倒也未免吸一口涼氣,她的臉色更加蒼白了,由於大量失血造成雙腳都在晃動。她鼓足勇氣,斜過頭抖抖索索地說:“如果非得這樣,那未央必當身先士卒,舍身取義!”

“舍身取義,哈哈……哈哈哈……”

男人拂袖一揮,三根飛逝而來的象角之箭被他一一擋下。巨大的阻力使這些箭矢不甘的摔落地上,看那熠熠生輝的銀白箭頭,顯然已被塗抹過劇毒,可是這個男人卻毫無畏懼,高大挺拔的身姿像是世界上最高大的樹。

“你知道幽靈暗中的敵人有多少嗎?”

燕未央抿了抿幹燥的雙唇,搖搖頭。

“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北陸三州,上下兩百七十六郡,三千部族林立,人人恨不得將我們千刀萬剮,掛屍部落大旗日日鞭打,連屍體也要飽經折磨之苦。更何況我輩蠻族先哲中強者如雲,手段通天徹地,幽靈無任何立足之處。就連死後亦隻能成為曆史長河中的一個汙點,毫無任何尊嚴可言,小小姑娘竟敢豪言舍身取義。”瞧著燕未央神色中帶著濃鬱的恐懼,男人暗道‘火候已到,是龍是蟲自有見地’。於是溢出滿身煞氣,厲聲而叱:“我現在再問你一次,你當真心誠所致侍奉於我?!”

而此時燕未央腦中一片空白,眼中滲出一團水霧。

男人緊緊的盯著她,像是一種鼓勵的眼神。

她大吼道:“先生到哪裏去,未央就到哪裏去!”

話音剛落,她的精神再也無法支撐這副嬌弱的身軀,虛弱地直接倒地昏迷。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答的,當之後想後悔時,卻發現身後已是萬丈懸崖,退無可退,隻能昂首向前。而那時,命運的序曲才剛剛開始。男人翻開兜帽,摘下臉上那張古老發舊的麵具。他合上雙眼,深呼吸,獅鷲用腦袋親昵的蹭他結實的胳膊,陽光傾覆在他略微年輕的麵龐上,顯得滄桑大氣。

“清晨的空氣永遠那麼美好,可惜啊……我們是見不得光的幽靈……”

接著他又睜開眼,深深一歎。

天空中出現了一隻正自由飛翔著的老鷹,它發出尖銳的叫聲,仿佛天地都屬於了它,山林中回聲陣陣,淋漓快活。男人看向它,對著獅鷲說:“如果我是他,就不會有這麼多煩惱了,你說對吧?”

獅鷲‘嗚嗚’鳴叫。

他又自語道:“當飛鷹劃過長空,無語人聲響徹世界時,才是最美麗卻又難以捕捉的一刻。”

男人此時微笑。

瞳孔裏泛出欣慰,他轉過身來,重新戴好麵具,從懷中拿出一顆流光閃爍的藥丸給燕未央服下,一把將她扛上肩頭。

“接下來……”

他看向前方,眼中寒光再次乍現。

——

——

綠洲,觴河近郊。

一片開闊地以夏南為中心向外不斷延伸,周圍的一切都被之前空氣中紊亂的風刃切割了,樹幹、枝葉、野蟲殘骸鋪滿了地麵,儼然經過了一場恐怖駭然的廝殺,地麵上一片狼藉。然而,在這晨曦背後,像是有一隻手在無聲地操控著一切。除了那位暗中的始作俑者外,夏南與群狼,這對峙的兩方依然完好無損的站在空地上,蕩漾在空氣裏的殺氣,濃稠得將生機勃勃的植物都迅速枯萎。

夏南的衣衫已被風割裂了,還剩一條短褲在身的他站在原地大口大口的喘氣,中間時有咳嗽。此時的他露出一具仿佛鐵水澆鑄的雄壯身軀,古銅色的外表完美的展現出力量的矯捷與美感。

但他此時還處在震驚中,經久不息。

他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還能看見它。而現在卻是一群‘它們’。

它們渾身上下各個部位都像是飄蕩在風中的銀色火焰,熊熊燃燒永不熄滅,仿若浴火重生的鳳凰。不過,這群畜生綠幽幽的連瞳仁都沒有的瞳孔中,斥滿著的十足野性與凶煞。夏南的額頭冷汗密布,他不得不痛苦冷靜再冷靜的揪著心,在心底告誡著自己,它已經不是它了,它們隻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而已,它早就已經死了!

“無論你們是什麼怪物,能死在它的刃下也算是圓滿了吧。”

眼中的聚焦緩緩恢複,夏南輕輕歎口氣,臉色沉重的眯著雙眼。

他抽出別在後腰的一把寒白色直刃長刀,雙指輕輕的劃過它森寒的刀鋒。鋒刃上似乎有冷冽的輕風拂過,像是寧靜的湖泊中突然猛地砸進一塊石頭,而後水花四濺,波瀾起伏。直刃上憑空顯出一段古老晦澀的圖騰紋路,如同祭祀們吟唱著不朽的篇章,這把擁有著靈魂的刀刃此時在夏南手中嗡嗡作鳴劇烈顫動——像是一頭凶煞的惡魔要從其中破裂欲出。

……

“風息……果然在他手裏。”

暗中有人露出邪魅的微笑。

“既然如此,那麼為何不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一些呢?”

他一揚手,一隻骨頭製成的哨出現在手中,輕輕的吹奏,一輪看不見的無形音波朝四麵八方擴散而去。在夏南的視線中,群狼像是莫名奇妙的發了狂一般,它們身上的飄渺不定銀色火焰‘轟’得一下凶猛躥升,群狼那種撕破喉嚨的尖銳叫聲響徹叢林。夏南緊皺眉頭,堅韌的承受著這種讓人耳膜欲裂的聲音。

隨後,凶威大盛地群狼們潮水般的撲咬向夏南湧去。

……

夏南出手果決,幹脆利落的斜劃一刀,一擊必殺,完美的斬落一隻當先而至地頭狼頭顱,它連最後的嗚鳴都無法發出就旋即化作了一陣銀白青煙,嫋嫋升空。已經瘋狂到極致的群狼對同伴的消亡不聞不問,對夏南也沒有了任何顧忌之意,群狼們仿佛不懼任何痛苦,隻知道一股腦的往前衝,要是逮到夏南的任何部位那麼肯定就是緊緊咬住絕不鬆口。

——不宜戀戰,先退為上。

他不能低估這些群狼的瘋狂,不得以,隻能退卻。

夏南思維急轉,電光火石間又斬落三隻瘋狼的頭顱,刀在他手中轉成了一朵花,且刀刀剛猛力道無窮,陸續不斷的收割著視線中的生命,所掠之處皆是一刀致命,從不給敵人留下任何反擊的機會。倏忽間,小腿卻被一隻狼鋼鐵一樣的牙齒死死咬住,畜牲就是畜生,它所獨有的巨大咬合力表露無疑。雖然僅僅穿透皮肉,但帶有某種腐蝕精神的麻痹感霎那傳達到夏南中樞神經,他的行動不由一滯,回神之後反手就是帶有濃重怒氣的一刀,兩刀,三刀……

根本看不清楚他在那一瞬間到底斬下了多少次,隻有一片殘影帶過。

而那頭本該化為青煙的怪狼像是分裂為了一塊塊豆腐一樣,而後才帶著不甘連同湮滅的肢體魂歸天際。夏南眼角餘光撇了一眼腿上的傷勢,不屑為之一笑,繼續全身心投入戰場。那團綠幽幽的膿液依然附在皮膚表層上麵,宛如蟲蠕般拚命的想要鑽入其中。

可夏南整個人就像是一柄帶著絕世之鋒的刀刃,這把刀或許會鈍,但永遠也無法毀滅。

過了許久……

“不愧是敢於違逆殿下意誌的人,真是讓人看不透啊。”

暗處那人眯縫著雙眼,緩步走到開闊地中央,俯身摘下一朵在風暴中傲然盛開的小花。看向毫不戀戰,奔至觴河而去的夏南,以及大片不死不休拚命追襲的群狼們歎了一口氣。

——

——

觴河對岸,近郊。

據載,自從蠻族盛起之前,大陸震蕩版塊分割,地下水得以盛起化作無數條大小分支,衝散埋葬不計其數的巨獸骸骨之際,由於諾韃納以北當時毒獸蟲豸泛濫蔓延,北陸流通麵最廣的河流也當受其害(也就是後來的觴河)。故此,觴河流淌之始便水質有異,混濁不清,生長圍繞在這條長河周圍的植物皆是時間一長便爭相枯萎死亡,即使有生命力頑強的植物也無法繁殖生根。

可是後來,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改變,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

也是這條河讓蠻族進入了農作物的黃金時代,它是蠻族曆史上從貧瘠邁向富餘的一個重要轉折點。一種新奇的綠油油的植物在一個偶然的春天裏出現了,那就是古稻。這種異樣的植物幾乎是在**之間突破浩瀚歲月中的桎梏,凡是觴河周邊都會看見它幼小羸弱的身體,但卻,古稻也是隻能由觴河灌溉才能茁壯成長的植物。由此,先民們曾一度認為這是上蒼帶給他們擺脫貧瘠的眷顧,從而悉心培養照料,且年年祭祀亦不斷。

而眼下——正是春雨綿綿細潤無聲的好時節。

數量極多的人們在這片綠意盎然中快速的潛行著,經過長年累月的時光荏苒,這種沒過人身還更高的古稻已經可以輕鬆的埋沒人們的身軀,在巨大的古稻場裏,他們像極了一入稻場中就竄來竄去速度如風的一隻隻‘地雛’,況且是其中那個身手比‘地雛’還要顯得遊刃有餘,疑似獵人的家夥。

“噗——”

一隻鋒利的箭矢插進一名年輕人的喉嚨,血肉穿過的聲音清晰可聞,隻是他還睜大著眼睛看向狼狽躲藏,拚命向他吼叫的同伴,他想回應,可是已經無法出聲了,他還沒做好準備就已經被生物鏈的殘酷法則給淘汰了,沉重的身軀直挺挺的栽倒在古稻場裏的堅土上,廝殺帶給他的,隻有轟然倒塌塵土四濺的一聲‘砰’,其實,那更像是生靈死後魂歸天際的聲音。

“達卡!達卡!達卡!”

同伴冒著危險衝到他屍體前,這個長相甜美的女孩眼眶泛著淚,使勁搖晃著他還散發著熱氣的屍體。

“咻——”

她絲毫沒有注意此時已經有一根陰魂不散的箭矢勢若脫兔,向她悄悄襲來。聽覺永遠比行為反應更快,“噗——”一聲的悶悶帶過,當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死了,箭矢洞穿了胸腔,她張著雙眼倒在男孩的屍體上,連臨死前,也是那麼扣著手、擁抱著不分不離。

要是剝開屍體,就能發現裏麵的血肉其實已經被始作俑者那旋轉到極致的鋒銳箭矢給絞成了一團肉渣。

“一個……”

“九個……”

“十七個……”

無聲的箭矢四處掠襲,那名神態帶著淡笑模樣青驄的少年在這片巨大的古稻場中仿佛如魚得水般靈敏迅捷的活動著,實力與成就相並,僅僅一把普通鹿筋長弓,一柄簡易獸骨佩刀,便使他嘴中會不時冒出被他所殺之人的總數。在他看來,那些被他輕易殺死的人都是早便該死的蠢貨,而他隻不過是一個將他們死亡時間提前了的人罷了。

“二十八……”

“三十四……”

宛如手戮萬千魔神的少年,嘴角邊上翹了一絲弧度,可是,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像一汪清澈見底的冷泉,明亮又森寒。

“這個人簡直就是怪物!幾乎每箭必中,就像長了眼睛一樣跟著我們追!”

一個暗地裏趴著,藏匿地很好的年輕人擦了一把額頭上憑空冒出汗液,對身旁的同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