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無憂愛憐地撫mo著她的秀發,柔聲道:“再唱一個,要有一點憂傷,又不要太憂傷的。”如雲想了一想,又唱道:“晴川落日初低,倘佯孤舟解攜。鳥去平蕪遠近,人隨流水東西。白雲千裏萬裏,明月前溪後溪。獨懷佳人遠去,江潭春草萋萋。”
歌聲未落,石乘龍第一個拍手叫好,眾人都向他怒目而視,石乘龍有點心虛,搔著腦袋道:“看什麼看?隻許鐵硯一人叫好麼?”桑三娘有心出他的醜,笑道:“敢問石護法,究竟好在哪裏?好在何處?”石乘龍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憋了半天,道:“好,就是好!如雲姑娘唱的我一句都聽不懂,自然是好的!”眾人無不為之哄堂大笑。
桑三娘有了幾分酒意,老著臉皮道:“如雲姑娘唱得好,老身也來獻獻醜,各位聽得過去就多喝幾杯!”她捋起袖子,用筷子敲著碟子放聲唱道:“樹頭花落花開,道上人去人來。朝愁暮愁郎老,百年幾度三台。聞身強健且為,頭白齒落難追。準擬百年千歲,不知幾許多時。”眾人紛紛叫好,唯有石乘龍觸動心事,默默無語。
如雲見眾人俱已酒足飯飽,阮無憂的臉上亦露出一絲倦色,便在她耳邊低聲道:“堂主,差不多了,要不要早點歇息吧!”阮無憂微微頷首,向譚叔峻使個眼色,譚叔峻會意,站起身笑道:“時候也不早了,諸位遠道而來辛苦了,我看咱們還是散了吧!”眾人點頭稱是,一一向堂主告退,譚叔峻喚過幾個小廝,點了燈籠,引著鐵硯、段三等新人去東廂房歇息。
上官柔正待起身,如雲拉住他的衣袖,低聲道:“上官大爺,您在白露院歇息,等會兒跟堂主一起走吧。”上官柔望了阮無憂一眼,阮無憂嫣然一笑,道:“你是玄英堂的供奉,小女子的智囊,可不敢怠慢於你!”流蘇從小丫頭手裏接過兩個燈籠,她提一個,如雲提一個,二人當先引路,上官柔和阮無憂走在後麵,四人出了水榭花廳,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路折向北行,不一刻便來到荷風院和白露院前。
燭光之下,阮無憂一張俏臉薄帶幾分醉意,眼波流轉,眉目含情,越發顯得明豔不可方物。她輕輕推了如雲一把,笑道:“我把這個丫頭借給你,讓她好生伺候你,你若是睡不著,可以叫她唱曲子給你聽。不許你欺負她!”上官柔瞥了如雲一眼,半真半假道:“堂主吩咐,屬下不敢不從。”阮無憂“嗤”地一笑,道:“你什麼時候這麼聽話了……好了,不跟你多說了,我累了,明兒見!”她覺得身子有些沉重,於是輕靠在流蘇身上,款款往荷風院內行去。
如雲從未見堂主如此親昵地跟人說話,她不覺吐吐舌頭,小心翼翼看了上官柔一眼,道:“上官大爺,這邊走。”二人進到白露院中,眼前是一個大庭院,四角種著數株高大的銀杏樹,西麵一排五間廂房,打掃得甚是整潔。如雲吹熄了燈籠,擱放在門外,引著上官柔進了正中的那間屋子,從懷中取出火石,點燃了桌上的蠟燭,道:“上官大爺,我就睡在隔壁,您有事的話叫一聲就成了。”
上官柔揮揮手讓她出去,就著昏黃的燭光四下裏看了一回,隻見三麵皆是鏤空玲瓏的木板,名手雕刻,鑲金嵌玉,極盡富麗堂皇。屋內床幾椅案、書籍古董無一不全,俱打掃得纖塵不染,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麝香,香甜芳鬱,令人綺念頓生。
上官柔精神甚好,沒有絲毫睡意,他隨手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書,翻開一看,卻是《莊子》中的一篇《養生主》,上麵寫道:“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嚐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
上官柔若有所悟於胸,當日他魔功大成,隻道天下再無敵手,誰知關東老店一戰,身陷於玄門無上絕技四象伏魔陣中,苦戰多時始僥幸得脫,看來武學之道殊無止境,倘若他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領悟出“以無厚入有間”的心法,那麼天下再沒有一種武功能與之爭鋒。隻是他的無名刀法已臻於先天化境,想要脫胎換骨進窺天道,又談何容易。
蠟燭漸漸燒到了盡頭,火焰搖曳了數下,爆出一個閃亮的火花後終於熄滅了。上官柔任由自己淹沒在無邊的黑暗中,他緩緩閉上眼睛,苦苦思索著“以無厚入有間”的心法。他隱約覺得,隻須捅破這薄薄的一層紙,無名刀法便能像毛蟲化為蝴蝶一般,演變出驚人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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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濤按:如雲唱的第一支曲子是夷陵女郎送酒歌,最早的出處是《玄怪錄》,第二支是劉長卿的《謫仙怨》詞,我改動了其中二句,原文是“惆悵孤舟解攜”和“獨恨長沙謫去”。桑三娘唱的是王建的《江南三台》,《全唐詩》中有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