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桌上拿起眼鏡,娜娜就把擱在書桌另一頭一本打開著的辭典上的軟布遞給他,兩個沒多說一句話,卻很默契。娜娜說,我要走了,我得打電話找同鄉們去。男朋友說,你就在我這裏打吧,你打個一下午,我看卷宗,然後我們一起吃晚飯。娜娜說,不,在我自己家裏打我會更自在些。男朋友本來想說,這裏遲早不就是你的家嗎?但是他忍住了,他目送著娜娜出門,他想,這個女人怎麼有這麼多自己的“規矩”呢?我真的願意為了她不再和別的女人做愛了嗎?他聽到他的內心在回答,我願意的。然後他又想,我被她蠱惑了,這是肯定的。
娜娜的電話打得很順利,她一共聯係到了五個同鄉,一個在超市做服務員,一個自己開了個內衣店,還有兩個做保險的,最後一個是在一家女子美容院做美容師的。兩個做保險的對聚會自然很積極,另外三個卻都沒時間,直到娜娜發誓她可以給超市做服務員的一單團購生意,在內衣店買一套價值800多元的內衣,到那個美容院交一年的麵膜包年費,這聚會才最終定了下來。
坐到一起的時候,潘多拉有點恍惚,時空失控了一般。那茶室布置成樹下乘涼的況味,大榕樹粗壯的假根和假葉把她們七個人藏了起來,像極了曬穀場邊的那棵大樟樹,她們小時候在樹底下跳房子跳皮筋。
十年不見了,一個說。
哪裏!不止!十五年都有了!另一個說。
對啊,進城都有十年了,進城後忙得連過年也在賺加班費,年過沒了才回島過年去,這不,真有十多年沒見你們了。超市服務員說起自己的辛苦來不免唏噓。這一唏噓,場麵就有點失控,原先說好的要商量怎樣幫潘多拉自立,說著說著卻都大歎各自的苦經,潘多拉當然隻有垂頭聽著的份,連娜娜也覺得不宜插話。最後的總結是:這些年,拉拉是一次性嫁得好,娜娜是連續嫁得好,反正都是嫁得好。做總結的是那個開內衣店的,總結完自己就淚眼婆娑了,她說,拉拉你知道嗎一個女人去杭州啊去廣州啊進貨是怎麼辛苦怎麼委屈哦你想都想不到!場麵徹底失控了。做保險的還想救救場,她說,娜娜,你就把拉拉帶在身邊讓你那些有錢的朋友們幫幫她吧,人往高處走啊,說不定哪天就找到好去處了。另一個做保險的說,也記得偶爾帶帶我們,給我們介紹幾單生意,保險難做啊。
問題還是原封不動地在娜娜這裏。
潘多拉倒也不急,還過她的日子,接送孩子,買菜燒菜做家務。公公每個月給錢,說是養孫子的錢,其實是連兩個大人也算了進去的。潘老媽自己越想越急,又怕女兒也急,打過幾次電話來勸,拉拉你別急,我們一起會幫你還錢的。潘多拉說,娜娜說不要你們的錢。潘老媽當即就在電話裏哽咽了,說,沒想到,娜娜還曉得心疼我們。潘多拉聽著,心裏不知哪塊地方熱辣起來,口氣就不由自主地又衝又硬,她說,這錢,我自己會還的,不用你們管!
潘多拉話是這麼說,可誰都不會相信她,她自己也知道。
娜娜果真把潘多拉帶在身邊,去的多是吃飯的場合,有時候四星級飯店有時候深巷火鍋店,娜娜的朋友們要麼是律師要麼是律師太太,講的也多是黑幕,潘多拉在以前聽也沒聽過的,比如他們說棋牌室裏的賭局都是帶機關的,高科技產品呢,每個棋牌室老板都進貨的,專門用來殺羊,狠過殺人,不見血的。潘多拉聽著憋不住了,就問,既然這樣,政府怎麼就準許滿大街地開棋牌室呀?光明正大開的棋牌室哪有那麼多黑道道啊?既然大家都知道了,怎麼還沒人去管呢?大家都在去啊,在棋牌室裏過日子的人可多了……
當時同桌吃飯有個法院剛退休到律師事務所工作的範先生,看著發出一長串問號的潘多拉,眼眶都潮熱了。第二天,潘多拉就接到了範先生的電話,約她一起吃個午飯。潘多拉說,我跟你又不熟。範先生就笑了,說,一回生,兩回熟,連這也不懂啊?你這孩子!你的事情我可都知道。他果真都知道。娜娜是難得做回上帝,嚷得滿天下都知道了。連電話號碼,範先生也是從娜娜那裏套出來的,說是要為潘多拉介紹個好工作。潘多拉問,那今天這午飯是為我介紹工作嗎?範先生說,不是,我隻是想見見你,想和你聊聊。
那頓午飯,範先生點的全是甲殼類海鮮。最近,潘多拉總覺得自己一開口便會飄出來一嘴腐臭,便隻顧吃,也不講究個吃相,旁人看著隻覺得她吃得鮮美。從一隻畚鬥螺裏,掉出來一隻蝦米大的寄居蟹,潘多拉把它撚在指尖上,人呆呆的。範先生一直在一旁呆呆看她吃,還說了些莫名其妙地話,比如他評論娜娜和拉拉,他說她們倆都能讓男人心動,娜娜是能勾起男人的征服欲,拉拉呢,是能激起男人的保護欲,因為拉拉你的心地是那麼光明純潔亮堂堂的。潘多拉從高高的殼堆裏抬起下巴,好奇地問,是嗎?範先生伸過手來,拈了她下巴上沾的一粒蔥花,擱在自己的牙齒上嚼著,一邊點頭,眼光炯炯的,像X光。
範先生要潘多拉對他們的見麵保密。這保密自然是指著娜娜的。潘多拉覺得這保密不應該,可又覺得答應了範先生保密的,說了也不好,她就折了個中,提著一口氣跟娜娜說:範先生打過電話給我問我都會做些什麼,我說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做些什麼。潘多拉說的倒也是實話,說完了,她自己都有點泄氣。娜娜看她這神情,多少也有點不忍,就把話題轉到範先生身上,大大地誇了一通範先生,說是個難得的實在人,從不亂來的,腦子也活絡,人家業餘炒股大多炒到套牢,他卻回回都是賺的,是個有腦又有點錢的正經男人。潘多拉就更不好說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