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著石麵圓桌,餘老太爺坐在正座上,下座自然是太夫人,兩位家長的座椅靠背上雕著八仙過海的仙子,扶手上鋪著紅氈,椅子座位上墊著繡花紅墊。餘老太爺右邊座椅上,光麵長靠背木椅上放隻小凳兒,坐著老太爺的心尖寶貝,剛5歲的孫子宏銘。挨著小孫子,是大老爺子鶤的座位,子鶤對麵是二老爺子鵬和妻子寧婉兒。大老爺下座是三老爺子鶴和妻子楊豔容,四老爺子鶲和五老爺子鷫,沒有成家,一個人坐在一隻硬木方凳上,子鶤的女兒琴心和子鵬的女兒琪心,每人也是一隻方凳兒,坐在爺爺對麵。
如此算來,倒少了一個人,大夫人,也就是子鶤的妻子婁素雲。何以沒有她的座位?原來她此時要站在公婆二人身後精心地侍候。這又是餘府上不成文的家規,再加上婁素雲出身名門望族,雖進了洋務人家,但執意不改官禮,從進門至今七、八年光景,她在公婆麵前從來沒有坐過,每逢盛大家宴,她必親自站在椅背後孝敬公婆。弟弟、弟媳們和爸媽公婆坐在一桌上用飯,絲毫也不降低大嫂的身價,她站在公婆兩張太師椅之間,反而顯出她的特殊位置。媽媽丫環們送飯端菜,婁素雲不管,凡是送給老太爺和太夫人的飯菜,一定要由婁素雲先接過來,然後才放在公婆麵前。一道萊上來,婁素雲不用筷子,全家人誰也不敢動,要待她第一筷子將好地方挾到公婆麵前的小碟裏,別人才敢動筷。吃魚,婁素雲要為公婆挑去魚刺,是燕窩,婁素雲要先查驗有沒有殘留著什麼雜物,而且這二位老人多年又養成了習慣,非長子媳婦敬送的飯菜絕不入口。
婁素雲不僅侍候公婆吃飯,她還下廚房。餘家的廚房沒有男廚,燒飯燒菜全由女傭人經手,這些女廚雖做不出什麼滿漢全席,但家庭宴會,雞鴨魚肉燕窩魚翅熊掌飛龍,燒出來也不比禦膳房差多少成色。婁素雲下廚房自然不會做粗活,她隻做兩種非她莫屬的飯萊,一是老太爺和太夫人用的米飯,二是清蒸鰣魚。
天津衛吃米,全是小站稻,小站稻米燒出來的飯呈鮮青色,米粒透明,清香柔軟。餘老太爺身為三井洋行掌櫃,經常有日本富商巨賈高官名紳來家拜訪。每次宴請日本客人,餘家全用小站米稻米燒飯。很有幾次,吃完米飯之後,日本客人痛哭流涕,問他何以傷悲至此,他一麵擦拭眼淚一麵回答說,他隻恨自己國家種不出這樣好的稻米來。但餘老太爺和太夫人不吃這種米,他們吃暹羅國給皇上進貢的紅米。和這種紅米比起來小站稻幾乎成了粗糧,小站稻多少還有點粘性,這種紅米一點粘性也沒有,而且米粒長,作熟米飯,幾隻米粒連起來競然一寸長,飯色呈淡紅色,米粒透明,看著就和琥珀石一樣,飯味清香,細咂滋味競有些甜意。
燒暹羅紅米飯,隻有婁素雲一人能夠勝任。婁素雲娘家是滿族貴胃,且又是朝廷裏的大臣,凡是給皇宮送到的貢品,他家全能分到一份,婁素雲自幼就是吃暹羅紅米飯長大的。燒這種飯,要急火燒水,溫火燒飯,不能燒糊一隻米粒,又必須燒得熟透。燒不透,米粒伸展不開,米飯不香不甜;燒過了火,米飯成了軟粥,白遭踏了暹邏紅米。而且這米飯歹毒,隻要燒焦一粒米,全鍋飯就全變苦變澀,禦膳房燒這種米飯的,傳聞是有十兒名太監,而且由一名戴藍頂子的老太監領班。所以每次有盛大家宴,二老雙親要用紅米飯時,必是婁素雲親自下廚,其他婆子媽媽們是連動都不敢動的。
初進餘家門不久,當婁素雲係上圍裙,親自下廚要為公婆燒一道菜時,廚房裏的是非婆子們一個個全用白眼角子夾這位大少奶奶。那時也是六、七月光景,鰣魚正肥,而婁素雲也正是要為公婆燒”清蒸鰣魚”。鰣魚最鮮最肥的是魚鱗,燒鰣魚和燒別的魚不同,絕對不能剝魚鱗。誰料這位原來婁府裏的幹金小姐,將鰣魚放到萊案上,操刀就刷刷地將魚鱗剝了個精光。一個婆子”噗哧”一聲笑了,另一個小婆子忙在一旁使眼色,暗示大家等著看太少奶奶丟醜,於是大家憋著—口氣隻靜靜地看著。婁素雲不慌不忙將鮮魚收拾停當放好蔥絲薑絲大茴香,滴了黃酒、擺在大魚盤裏放進了大蒸籠。婆子們見狀忙燒起灶火,一個婆子匆匆地就要蓋蒸籠帽。”莫忙。”婁素雲抬手攔住端來蒸籠帽的婆子、隻見她穩穩當當地將一根絲線認好繡花針,一片一片地將剝下來的鰣魚鱗片穿成一大長串,然後又將這一串魚鱗吊在蒸籠帽裏,這才婆子將蒸籠帽罩上。”燒吧。”婁素雲說罷,自己便在丫環端著的水盆裏洗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