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嚐嚐這個。”
站在婁素雲座位後側的寧婉兒吩咐女傭人端上來一隻托盆,托盤上—隻細瓷藍花小蓋碗。寧婉兒雙手精心地將藍花蓋婉接過來、不遠不近正放在大嫂婁素雲的麵前,不等大嫂詢問,寧婉兒又挑著纖細的小拇指,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碗蓋,小碗裏是黃澄澄新鮮的蟹羹,蟹羹上盤著幾尾銀白色的銀魚,看著就讓入感到清爽。
“不怕老嫂子公婆麵前告我的狀。”寧婉兒看著大嫂目光中呈露出來的欣喜,便更加得意地將臉頰湊近大嫂的臉龐,揚著嬌柔的嗓音說著,“這蟹肉是我房裏的徐媽剝的。”徐媽是寧婉兒從娘家帶過餘府來的陪房女傭,人極聰明,做得一手好針線,而且剝蟹肉津門沽裏無雙,徐媽剝的蟹肉能重新擺成一隻螃蟹。而且沒有一絲螃蟹刺,堪稱天下一絕。
“難為徐媽了。”婁素雲用湯匙嚐了一口蟹肉銀魚羹,讚歎地點頭說著。
“輪上她來侍候我家大夫人,還不是她的造化?我若是有這能耐,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她的頭上。”寧婉兒又稍稍直起腰身,扶著大嫂的椅子背繼續說著,“隻是這銀魚可是我的心意,你說也怪,這銀魚似也有靈性,人說逢上庚子年銀色不吃食。聽老輩人說,上一回庚子,正是道光二十年,兩廣總督禁煙,英法聯軍亂中原,火燒三千裏,那一年天津衛連一尾銀魚苗也沒撈上來。”
“但盼著下一輪庚子年別讓咱遇上吧。”婁素雲悲涼地歎息著,“吃不吃銀魚有什麼要緊,多少人受難呀!”“老嫂子總是一副菩薩心腸,憑老嫂子這副濟世心腸,下一輪庚子也不會再有天災人禍了;大嫂沒聽見傳唱麼,‘甲子輪回六十年,三百天大火,三千裏狼煙;再到庚子年,千裏萬裏米糧川,江山一統唯聖賢’。”
“那是說呀,這世上就沒有人了。”婁素雲本來還要感慨幾句的,但突然不知怎麼一想,她又揮著手說,“我們婦道人家,管這麼多事幹嘛呀?你說是不?”說著,婁素雲回身問著身後站著的寧婉兒。
婁素雲雖然隻有三十多歲,但在餘府,身為長媳——大兒媳婦,她是個握有實權的鐵腕人物。餘老太爺忙於商務,對外要和洋人斡旋,對內還要與官府交往,平日且又清客滿座,家裏的事情他是一字不問的。餘太夫人,觀音菩薩再世,幾乎不食人間煙火,看著自己的五個兒子,看著正在一個個出生的孫兒孫女,終日喜得合不攏嘴。坐在四進大院正堂上,隻要聽傭人稟報說門外來了化緣的憎人尼姑,恨不能把自家的聚寶盆搬出去布施行善。有一次老太大探望親戚歸來,走下轎來正看見一個丐婦抱著嬰兒行乞,老夫人當即簌簌地眼淚湧出來,抬手從發髻上摘下隻玉替來要賞結這個丐掃,丐婦不敢接,直嚇得跪在地上連連向老夫人磕頭致謝。最後還是出門來迎接婆母的婁素雲想出了辦法,她伸手接過婆母的玉管,萬般珍惜地為婆母收好,回身又吩咐傭人回房取出十枚大錢賞給這個丐婦,感動得這個丐婦哭哭啼啼地一再祈禱上蒼該好生保佑這戶積善人家。
老太爺不管家務,太夫人不知家務,順理成章,這掌管家政的大權就落到了素雲的手裏。餘府的家政可不似小門小戶人家的小日月,餘府裏的家政年進年出幾萬兩白銀,平日的金銀細軟還似流水一般地源源而來,況且上上下下,老太爺、太夫人房裏的開銷,幾個弟弟的開銷,廚房、花房,鳥房等等的開銷,一宗宗一筆筆;婁素雲都掌管得頭頭是道、上上下下沒有一點疵漏,上上下下更沒有半句怨言。
最難處的是餘府裏人們之間的關係,老太爺要的是氣派,從大門上的獸形銅門環到下房裏的板凳,門外的拴馬石、下轎亭到院內的花廳天篷、四季鮮花,一切一切都要在天津衛首屈一指,天津府道台大人的府第是什麼氣派,餘家也得是什麼氣派,差一分一毫,丟了餘老太爺的麵子,餘老太爺雖說不致於拍桌子打板凳,但餘老太爺會坐在餐桌上不吃酒,無論是誰敬的酒也不喝。每到此時婁素雲便知道老太爺有了不暢快的地方了,忙察顏觀色迎合得老太爺遂了心願,晚上餐桌上老太爺才高高興興地一連六杯,連中午沒喝的酒也補上。老夫人哩,老夫人要和,要全家老小終日都得喜笑顏開,老夫人最忌諱兒孫們皺眉頭,更忌諱無精打彩,垂頭喪氣,誰臉上有一點不高興,婆婆都要將大兒媳婦找來,幾時婁素雲把這位無事生非的兒孫打點得高興了,老夫人才放下心來。說起來,這幾年真難為了婁素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