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吧。”依然是二兒媳寧婉兒才智過人,她總能想出最為妥切的主意,她一旁略作思忖後便向婆婆獻計說道,“我們隻把琴心侄女的生辰八字寫在貼子上,呈到庵裏,說是這孩子原是上界的仙女降世,必得拜個師父領個法名才能得平安長壽……”
“哎呀!”老太大聽到這主意,立即拍了下巴掌,高興地望著寧婉兒說,“如何就讓你是個女兒身,倘是男兒你必是搖羽毛扇的諸葛,能輔佐著皇帝坐江山的。”
“瞧婆婆把我誇的。”寧婉兒心中雖然得意,口上卻還推托,“我這不過是小孩子家想的兒戲主意罷了,容我敢這樣多嘴多舌,還不是看著婆婆平日的嬌慣?”說著,一家人都笑了。
靜虛庵不高的院牆,兩扇青色木門,砌著圓門洞,庭院裏幾株古柏,枝葉越出了牆頭,牆頭上雜草叢生,看上去有些敗落古舊,但在這敗落古舊之中,又含蘊著一種典雅超凡。
在頭道庭院,看管佛堂的尼姑操持琴心拜過佛祖,又將一串念珠掛在琴心胸前,捧來黃絹布施,尼始寫上了琴心的姓名、生辰,然後又告訴婁素雲說:“玄淨師父傳示,琴心姑娘的法名就叫智圓吧。”接著,又做過了佛事,燃燭敬香,敲鍾擊磐,這才終於將琴心的終生禍福交付給了佛門護佑。
“師父請女施主經房用茶。”隨之,從後院走出一個小尼姑,手持拂塵,恭敬地引著婁素雲和女兒琴心向經房走去。
經房內一張黑褐色木椅上,靜坐著玄淨師父,她身穿一件灰色衲衣,衣襟間沒有紐絆,隻用白布條牢牢地係著。衲衣裏是灰色的布褲,白布帶係著褲腳,白布襪,黑布芒鞋,頭上戴著佛帽,雙手放在膝上,手裏握著一隻拂塵。邁進門檻,和玄淨師父相距不過一丈之遙,婁素雲大致看清了玄淨師父的容貌:玄淨師父看上去末及三十歲,清瘦的麵龐,一雙安樣的眼睛,目光深邃,含蘊著夢幻般的朦朧,一對眉毛紉細彎彎,眉黛間寧靜乎和,鼻梁極是清秀,嘴唇是天生的絳色紅潤,雖已落發,但令人又覺得倘多了一頭青絲便減了麵容的清麗。清麗中一種未褪的名門閨秀風度,沒有一點嬌媚,明明是位女才子。
小尼姑照料婁素雲入座後獻過茶水,便悄無聲息地退去了,經房裏隻剩下了婁素雲母女和玄淨師父。深深地呼吸著經房裏染有古木、藥材並略有陰潮的空氣,婁素雲舉目向玄淨師父望去。隻是這相距咫尺的一望,讓婁素雲疑惑了,她覺著這位玄淨師父極似自己昔日的一個女友,仔細想想,似不可能,但是再細看,婁素雲更是驚疑得瞪圓了眼睛。
隻是玄淨師父非常安靜,她冷冷地看著婁素雲,無喜無怨,毫無反應,似是什麼也未發覺,又什麼也沒有追憶起來,微微地垂下目光,玄淨默數著手中的念珠,嘴唇在微微蠕動;
婁素雲已是站起了身來,她要去拉玄淨的手,又突覺經房中不可隨意,遲疑許久,她才顫抖地向著玄淨師父喚了一聲。
“伯援!”婁素雲激動得不能自已,手扶香案休息好久,她才又坐穩了身子。
“阿彌陀佛!”玄淨師父打了一個冷戰,她似要發怒,但立即克製住了自己,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
“我是素雲呀!”婁素雲幾乎是哭出了聲音。
“阿彌陀佛!”玄淨師父的聲音依然平靜而又沉重,但立時她的眼窩紅潤了,她的鼻子在微微地抽動,“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玄淨師父的聲音已經變得顫抖,肩膀在微微地晃動。
……
不知是朝廷的恩典,還是民間的造次,一陣風刮過來:女兒家要讀書了。女子讀書本來不必大驚小怪,曆朝曆代多少女才子,全都是學富五車,博古通今的。但自清以降,女子不識字又成了一條不成文的法令。這自然也有其一定的道理,滿人於進關入主中原時,男子剽悍驍勇,女子遊牧牛羊,莫說是女子,男子也沒有幾個人識字。滿人入關後,漢人見主子家的女子尚且不識字,奴才家的女子也就不敢識字了。倒是後來滿人的男子識字多了,學問長了,滿人的女子便也隨之喜愛起琴棋書畫來了。這樣,奴才家才又要女子識字,好有機會去陪伴主子說話解悶。時至光緒年間,什麼主子奴才,全他娘見鬼去了。軍機處添了漢員,漢人作了重臣,曾國藩帶了重兵,除了宮裏的太監還低頭哈腰地”嗻嗻”稱是之外,從軍機處、翰林院直到尋常市井街巷,滿人比漢人還漢化,漢人比滿人還滿人,通通都辨認不出來了。這時一股潮流興起,稍有些權勢財勢的人家全讓女兒讀書識字,這寒窗早已不再是男兒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