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家讀書不可去私塾,隻能在府裏設家館,請先生來家館任教。婁家是名門望族,本來有立家館的資格,隻是婁家老爺在朝廷當差,對於一位官員來講他沒有接到過設家館令女兒讀書的聖旨,所以不知道這女子讀書到底符合不符合皇上的心意。揣度再三,婁素雲便屈尊到一戶在朝廷裏沒有官職的人家家館去讀書。這人家自然也是富貴人家,為府上的千金小姐專設了家館,如今正想請—位年齡品貌身價相當的姐妹來伴讀,這豈不正中了婁家的下懷?
婁素雲和蘇伯媛好象是—對前世的姐妹,兩個人第一天見麵,才聽先生講了一段《師說》,立即便要好得難解難分。那—年婁素雲十四歲,蘇伯媛十三歲。讀書時,矮矮的書桌放在雕花木床上,姐妹兩個麵對麵盤膝坐著,蘇伯媛淘氣,便在書桌下伸腿踢婁素雲,婁素雲也不惱火,隻善意地冷不防在蘇伯媛小腿上掐一下,好在先生給女學子授課,隻反背著手在地上踱來踱去,對於坐在炕桌兩側的一對女孩,道學夫子是連看都不能看一眼的。
婁素雲隨先生在學館讀書,懵裏懵懂,對於先生的講解總是不甚了了,不過隻記住大道理罷了,一切都不經心。蘇伯媛卻智慧超人,早在她家立家館之前。她已是讀書過了萬卷。且還私下裏不知從哪裏讀了許多”反書”;對於道學夫子們講的聖賢文章,她是連聽都不聽的。
在家館裏授課,先生隻講一個時辰,講完課便走,決不和女學子作任何交談。先生走了之後,女學子自己還要習字、吟詩、作文章,那就與先生毫不相幹了。
一天,家館先生剛剛從書齋走出,隔窗還能看見老夫子依稀的背影,蘇伯媛早將一篇《師說》推下書案,隨手從書案下取出一函書來,打開書冊,找到一處地方,蘇伯媛將書冊推到婁素雲麵前說:“姐姐讀讀這篇文章。”
婁素雲接過書來,看看題目,是龔自珍的一篇《病梅館記》。龔自珍是本朝名貫天下的大學問家,他的《定庵文集》早已是學子們案頭的必備書籍,婁素雲雖也讀過龔自珍的文章,但隻是欽佩他的博學與文采,此外並沒有什麼太深的理解。
龔自珍的這篇《病梅館記》說,有一種喜歡弄盆栽花卉的人,隻憑自己的喜愛,全不管梅株的天然秉性,胡濫地切斷正幹,留下旁枝,且又任意扭曲,縛以棕繩,結果栽在盆子裏的梅株已經是懨懨無生氣了。
“這種梅人真是作孽了。”婁素雲讀過文章後議論道:“梅株隻讓它自己去長就是,你偏要執意扭曲,難怪要成病梅了。”
“姐姐說得極是。”蘇伯媛聽過點了點頭稱讚著說,“倘以這病梅的道理縱觀天下,如今的天下不也是病天下了嗎?”
婁素雲沒有聽明白,她隻是苦笑了笑說:“我可想不到那麼多,我看這多不過是評議不知盆栽技藝的人自作聰明罷了。”
“何止會如此淺顯呢?倘如此!也算不得是龔自珍的文章了。”蘇伯媛索性移身過來,和婁索雲挨肩坐下,向她講解著說,
“你我就是梅株,那磨難梅株的就是當今的世道。你我生在世上本來要根深葉茂破蕾開花留芳天下的,可這霸道的世界非要把我們的枝幹切斷,扭曲成彎彎曲曲的病態,以媚天下,你說這不是天大的罪孽嗎?”
“伯媛原來要做巾幗豪傑。”婁素雲驚異地望著蘇伯媛,欽敬地連連讚歎。
“且當今之時,國事日見蜩螗,民生愈益凋敝,皇上自稱是天朝盛世,其實早巳內虧,列強入侵,割地賠款,國計民生江河日下,如此不需十年八年,中國就要無疾而亡。你我父兄就要作亡國奴,你我姐妹更不知會淪落到何等地步,素雲姐姐;難道你不覺寒心,不覺害怕嗎?”蘇伯媛炯炯的目光凝望著婁素雲,使婁素雲嚇得連連後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