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館裏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婁素雲已經完全不知所措了。她自己生為女兒隻知讀《女兒經》,隻知三從四德的道理,天下興亡的事想都沒有想過;而如今突然一個嬌小美貌的弱女人和自己談到了匡時濟世的道理,一時之間,她竟有些膽怯了。
“在家裏,我倒也常聽父兄們發些感歎,莫非這大清的天下真的就要衰落了嗎?”
“不是衰落,是衰亡!”蘇伯媛麵色嚴肅地對婁素雲說。”當今之時,國力衰竭,朝廷腐敗,有識之士不得重用,隻得忍氣吞聲,寄意於花鳥蟲魚之中,而無為之輩更是醉生夢死苟且偷生,更有甚者則對那些自朔天朝盛世的昏庸老朽百般逢迎,況且列強蠻夷之邦才不理會你空談什麼複興之日可待。依我看,多則十年八載,少則三冬兩春,大難就要臨頭了。”說到激動時,蘇伯援眼窩裏淚光瑩瑩,她一步走到書房中央,用力地揮著一雙空拳謂歎:“我隻恨自己不是個男兒呀!”
蘇伯媛到底是個女兒家,除了慨歎天下興亡之外,還常和婁素雲說些悄悄話。蘇伯媛告訴婁素雲說,她伯伯房裏有個兒子,是她的堂兄,極有抱負。來日她一定攛掇她的伯母去婁家說親。婁素雲自然不似蘇伯媛這樣大膽,隻是羞得連連拍打蘇伯媛的肩膀,蘇伯媛卻一點也不難為情,“這有什麼?女大當嫁麼!”
“那你呢?誰家來找到你府上提親?”婁素雲反擊蘇伯媛問著。
“我幹嘛要人提親?”蘇伯媛勇敢地回答。
“你終生不嫁?”婁素雲挑逗著問。
“幹麼不嫁,我知道我該嫁給誰的!”
“哎呀,伯媛,你真是反了!”婁素雲嚇了一跳,再不敢往下迫問蘇伯媛要嫁給誰了。
誰料,一場大難突然降臨,一下子使蘇家蒙遭不幸,蘇伯媛也險些天折喪生。
隻聽說是蘇家長門房裏的一位公子在北洋艦隊上給洋人做譯員,一場中日海戰,就再也沒有回來。後來聽說是轉送回了遺物,至此,蘇家才將一口空棺葬進墳塋。
蘇伯媛因兄長暴然去世而痛不欲生,守靈時就”死”過去好幾回,喪事辦過之後,蘇伯媛一場重病,明明已是沒有指望了。
這期離題萬裏婁素雲幾次去蘇家探視蘇伯媛,隻是蘇老太大對婁素雲說,伯媛病得太重,一喜一悲,都可能斷送性命,隻好也就罷休了。姐妹間的一場情義,待來日伯媛養好身子,自會向她轉告;倘伯媛病情惡化,真有了什麼不幸,還望素雲多加保重。
後來,婁素雲聽說,蘇家傾其所有,為女兒請來了天津、北京的各家名醫,參湯、補劑不知用了多少,最後也不見什麼效力。最後說是從租界地請來了一位德國醫生,德國醫生一看,便診斷說蘇伯媛得的是一種心髒病,這種病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婁素雲是在出嫁前一個月去看望她昔日的女同窗的,蘇伯媛的母親抱著婁素雲的肩膀痛哭失聲。不敢驚動病中的蘇伯媛,怕她知道自己要好的知心姐姐即將出嫁而傷悲動心。婁素雲隻在中廳裏遠遠地站著,由丫環輕輕撩起門簾,偷偷地向房裏病床上的蘇伯媛看了一眼。就這樣,蘇伯媛還覺察出了動靜,她病弱的聲音在斷續地詢問:“又是誰呀?”過了一會兒,她又強掙紮著說:“國事,家事,於我都是過眼煙雲了,愛莫能助,隻能來世相報了。”
婁素雲將一方帕子咬在嘴裏,這才強忍住沒有哭出聲來,捂住臉龐,她匆匆地跑出了中廳。蘇伯媛的母親在後麵勸慰著婁素雲說:
“伯媛已是沒有指望了,姐妹一場,你就先哭她一聲吧。出嫁之後,百日之內不得吊喪,隻怕伯媛熬不過三月兩月了。”
婁家雲終於按捺不住,回身抱住蘇家老伯母,放聲地大哭了一場。
不是壽數末盡,是欠在陽間的孽債還沒有還清,奄奄一息之中,蘇伯媛竟然還神奇地活著,而且冬去春來,她又有了一些精神兒,每日靠幾羹匙參湯,臉上又恢複了一些紅潤。
看著女兒病體好轉,蘇家老人自是欣喜萬般,隻是醫生囑咐,蘇伯媛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她於人間喜怒哀樂已是無力承受了。無論世間的什麼事都不要對她說,更不能讓她覺出一點跡象,她就似一隻殘燭,一陣微風就會把餘火吹滅。
身體稍微好些之後,蘇伯媛也向父母詢問外麵的種種情形,但蘇家二位老人隻是勸告女兒不要再過問天下事了,昔日的同窗,親友,各人有各人的著落,福也罷,禍也罷,人人都是無可奈何的,還是不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