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婁素雲歎息著暗自搖搖頭,“都到了什麼時候了,還是一見了字就失了魂魄。”婁素雲嗔怪著,隻顧自己歪在炕上休息,再也不管丈夫站在地上發呆了
此時此際,餘子鶤隻望著牆壁上的四軸條幅,他已經驚愕得忘掉一切了——
五個”觀世音保佑”的大字,餘子鶤識出了自己昔日”小三弟”,家中派人去庵中敬香;餘子鶤又得知蘇伯媛還活在這個世上,而且在靜虛庵作了庵主,千頭萬緒,餘子鶤的心緒亂成了一團。
曾幾何時,書生意氣,幾個天真的青年,發奮讀書,立誌救國,但是一場甲午海戰,朝廷的腐敗,列強的凶惡殘暴,使有誌者喪生,又令偷生者心寒。這片江山,這個朝廷已是不可救藥了,僅憑年輕人的血氣,誰也不會使這片江山重獲新生,拋頭顱,灑熱血固然悲壯,但如兄長蘇伯成那樣,上了艦船,還是被洋人強拉出來做了逃兵,至於那些敢於迎戰的將士,又都隨主將一起向敵艦撞去。遇水雷而艦沉,隨降船而自盡,換來的都隻是割地賠款的賣國條約,更使英烈們的碧血備受褻瀆。
莫說是蘇伯媛因病斷了凡塵恩怨,就連餘子鶤也對世事深感厭倦了。他已經清醒地看到,當年那一番慷慨激昂原來不過是一場兒戲而已,誰也救不了這片江山,誰也救不了這個大清國了。休矣,天下無望了。
唯一令餘子鶤懷念的,還隻有自己昔日的”小三弟”,那樣一個才女,那樣一番真情,就這樣斷送在了無情的風風雨雨之中。多麼想去靜虛庵庵敬香,哪怕隻能遠遠地再看一眼自己昔日的”小三弟”,知她身體已經康複,如今每日於香火之中安然度日,自己也就放心了。隻是,身為男子,怎好去庵中敬香?無可奈何,餘子鶤隻得一個人暗自受苦。
正在大無可奈何之際,餘子鶤忽然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辦法:如今老母親每月差人去靜虛庵敬香,並送去種種布施,自己何不抄錄幾章佛經,同時做為供品送到靜虛庵去呢?於是,靜下心來,一筆一畫,恭恭敬敬地,餘子鶤抄了一節《四十二章經》,又用素綾裱好,派人送到了靜虛庵。當然,凡界送到寺廟或庵裏的經文,是不許落款具名的,因為敬錄經卷,是自己的一片誠心,落款具名,豈不是就成了欺世之舉?所以,餘子鶤送到靜虛庵裏的條幅,並沒有具名,也沒有印鑒,就是經文而已。但是,餘子鶤自知,隻要看到這卷經文的條幅,且又是五槐橋餘姓人家送來的,靜虛庵主人不會識不出這熟悉的筆體,她也不會憶不起自己昔日的”兄長”的。
偏偏今日更巧,逃難之中,馬車竟被亂兵截阻在靜虛庵門外。從走下轎子馬車,邁進靜虛庵大門,餘子鶤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忽而覺得心間一陳暖意,忽而又覺得背後一陣顫抖,在他忽然發現自己已和昔日的”小三弟”就隻有一牆之隔的時候,他又似回到自己昔日的生活之中。
而眼前,牆壁上懸著的就正是自己敬錄的《四十二章經》。靜虛庵庵主到底認出了自己沒有?餘子鶤真想用力推倒這堵牆壁,他要找到自己昔日的”小三弟”。失去的,雖然不會再回來了,但我們都還活著。
外麵的殺伐已漸平息,火光熄滅,喊聲消失,靜虛庵裏的日子更顯寧靜。夜半三更,餘子鶤趁妻女睡熟,一個人披衣來到院中靜坐在石凳上沉思。庭院好靜,皎潔的月光似灑在大地上的一片清水,婆娑的樹影搖動著,使夜色愈顯凝重。萬籟俱靜,餘子鶤聽到了自己心跳的悍怦聲,聽見了一種在高空中回旋的莫明的嘯鳴。隱隱地,隱隱地,一聲一聲幽遠的馨聲從後院傳出,那聲音帶著一種空曠的憂傷。聲聲震動著餘子鶤的心。誰還在敲磬?誰還在作佛事?明明是玄淨師父,何以她還沒有睡下?是這殃及天下的災難使她不能成眠,夜半三更她誦誦經擊磬祭奠冤魂?或者她也似自己這樣,從生下來便被鎮鎖在千斤重石之下,生命一直在尋找著自己的聲音……
叮、叮、叮……
悲倫的擊磐聲帶給人一種寒意,餘子鶤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他突然預感到一種莫明的恐懼,隱隱地他似是感覺到,在這沒有希望的世界上,在他自己沒有希望的生活中,如今又憑空多添了一層哀傷。
“唉!”餘子鶤深深地歎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