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拋下一家老小,一個人跑出來逃命,難怪你老娘罵你是二奸細。”風聲日緊,外麵傳來義和團將二毛子們舉家抄斬的消息,陳翠喜見餘子鵬居然仍坦坦然然地住在自己的小宅院裏,而且白天吃得香,夜裏玩得歡,一點也不掛念家人的安危,有時便不免於枕頭旁邊數落餘子鵬幾句。
但餘子鵬毫無自責之意,他反而振振有辭地為自己辯護:“大劫大難之時,能逃出來一個活一個,隻要能活下來一個,便就有了家道中興的指望。我曆來不主張什麼死也要死在一起的虛情假意,活在一處時,一家人烏眼雞一般明爭暗鬥,死在一處就和和美美了?我不是沒勸過老爹,及早各做打算,各房找地方去躲避些時日,可老爹總說憑我五槐橋餘姓積善人家的陰德,也不會有什麼橫災,家門口子,咱沒得罪過人。其實老爹糊塗,你不得罪人,未必你就沒有仇人,即使你沒有仇人,看著你家日月過得好,暗中就有人恨你,你看如今外麵橫屍遍野,就知道人與人原來竟有這麼深的仇恨,真是讓人不寒而栗呀!”說著,感歎著,餘子鵬被窩裏伸伸懶腰,轉過身去,他呼呼地睡著了。
聯軍在塘沽登岸的消息傳來,餘子鵬在南市清和街也住不下去了,一天中午他匆匆地回了趟家,又向老爹陳述了一遍四散逃難的主張,老爹還是不肯。拖到最後,他又從家裏出來了。離家之前,他到自己房裏去過,見寧婉兒正在讀一冊石印的林紓譯著,他有心想問問妻子在義和拳或聯軍殺進院來之前,她有什麼打算,但寧婉兒眼皮也不撩地隻顧看書,問都不問一聲自己這幾日不回家,都在外麵幹了些什麼勾當。罷了,你無情,我不義,什麼紮髻夫妻,還不如萍水相逢的陳翠喜對自己好,是死是活,去你的吧;隻從櫃子裏抓出—把錢來,一甩袖子,他又走了。定到院裏,餘子鵬還故意地咳嗽了一聲,似是暗示給寧婉兒,他餘子鵬壓根兒沒將她放在心上。
最後,清和大街也是不平安了,陳翠喜出的主意,回陳莊子,夜半三更溜回村裏,躲在老娘家一間堆放雜物的破草棚裏。躲過這場大難,兩個人再回天津過太平日月。就這樣,在舊曆六月十八的夜裏,在遠處的天津城燃成一片火海的時刻,陳翠喜和餘子鵬趁黑來到村外的麥場上,放飛起一隻風箏,風箏下邊係著兩盞紅燈,然後剪斷風箏線兒,任風箏在天上飄飛,他倆個人昂首了望天上的兩盞紅燈,這才引來了成百上千的陳莊子村民。一陣追殺聲中,他倆個又趁黑躲進了葦叢。
天津日租界沿海河西岸向西南方向延伸,占地一千六百餘畝,經海光寺至牆子河,街道縱橫,居民數十萬,幾乎是切下了半個天津。天津日租界的正式劃定,雖然隻是兩年之前的事,但從20年前,日本國就派來了一員大臣在天津籌設領事館,並開始密謀來日強設租界地的事。1894年甲午海戰,中國失敗,日本趁機迫使清廷簽定了《馬關條約》,強迫清朝政府允許日本在中國通商口岸從事商業活動及發展工業製造,如此直到1898年,日本政府正式與清朝政府簽訂了《天津日本租界條款》,實地劃定了租界管地。隨之,一批一批日本人遷來天津定居,天津這才又出現了一個城中之國:日租界。
按照有關條約規定,租界地便是占領國的一塊海外領地,清朝政府不得在租界地行使主權,租界地裏的中國居民要受外國法律管轄。租界地就是外國從中國身上割下去的一塊肉。
天津最早的租界地,是英租界,始建於1860年,比日租界的劃定幾乎早40年,1898年在簽定天津日租界條款的時候,英租界早建成了一個城中之國。平坦寬闊的大馬路,馬路中間的花圃,一幢一幢的小洋樓,完全是英國味道的商場、餐廳、跑馬廳、賭場,一切一切應有盡有。英國什麼樣,天津英租界就是什麼樣,天津英租界就是英國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