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嚴夫子的一番陳述,餘隆泰連連點頭,平靜了一會兒,餘隆泰才又說道:“所以,此次對於我家五兒餘子鷫的出走,漸增地我倒也覺得孩子不無道理。老一輩,就是這個樣子了吧,強也罷,亡也罷,好日子,壞日子都沒有多少年了。可是孩子們還小,平庸之輩,譬如他的幾個哥哥,醉生夢死,反正我給他們掙夠了,隻心壞鴻鵠之誌的子鷫,總不能再糟踏在這裏。闖出一條活路,救國救民;闖不出活路,與其在故土鄉裏做亡國奴,倒不如浪跡天涯闖蕩天下去了。唉,隻是他太年輕,自幼又養尊處優,我怕他吃不住若呀!”餘隆泰說著,又是一番歎息。
“子鷫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我想他既做出決心,那必是經過再三思忖的。至於吃苦麼,我們又何嚐沒有吃過苦呢?年輕時我在英國學習軍事,兵艦上也是三個月五個月地出海遠航,什麼苦沒吃過呀?隻是當時有一個宏偉的誌願,學到本領,回來報效中國。誰知我等鐵血青年辛苦幾年建立起來的海軍,甲午海戰全軍覆沒,我的許多同學都葬身大海,隻留下我這樣一個沒出息的人苟且偷生,你想想我心中又能有多少平定?如今我倒是盼著孩子們再不至於似我們那樣,憑你血氣方剛;也不能拯救社稷於危亡之時。想來他們這些人已不會重蹈我們的覆轍了,救國以救民為本,絕不是為朝廷和家天下賣命。子鷫少敏,於此他是比我不知要強上多少倍的。隆泰吾兄,你家能有子鷫這樣的後輩,也是家門有幸呀!”
“感激嚴夫子錯愛吧。”聽著嚴夫子誇獎自己的兒子,餘隆泰還覺著得些安慰。但過了一會兒,他又搖頭說著,“我隻怕他在外麵惹下什麼大禍。聖上開明,鼓勵學子留洋,隻是怕聖上無權,一切要聽他人的擺布。我聽說朝廷早有密旨,對於留洋的學子,凡有圖謀不軌者,格殺勿論。何況我家子鷫又是私自外出,那就更要被視為是異端了。”
“前怕狼,後怕虎。那些守舊的老朽,不就是用這些嚇唬中國人嗎?”嚴夫子揮著手,毫無畏懼地說著,“維新誌士譚嗣同,於維新失敗後被朝廷下令追緝。當時曾有西人請與奔某國使館避難,但譚嗣同謝答曰:‘不有行者,誰圖將來;不有死者,誰鼓士氣?自古至今,地球萬國,為民變法,必先流血。我國二百年來,未有為民變法流血者,流血請自譚嗣同始!’壯哉嗣同,千古英豪!嗣同入獄後,題詩壁上:‘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央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臨終赴菜市口刑場,嗣同高呼:‘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嗣同吾友吾師,嚴某不器,愧對你的英靈呀!”說著,嚴夫子想
起了他遇難獻身的師友,不禁,他已是痛哭失聲了。雙手捂著麵孔,肩膀劇烈地抽動,自從變法失敗,他還從來沒有這樣不顧一切地哭過。
在滿麵淚痕的嚴夫子麵前,餘隆泰反覺著自己微不足道了。嚴夫子雖然年歲未及五十,但他到底是學界泰鬥,老成持重,喜怒不形於色,即使是在自己的好友麵前,他也是不隨便流露內心情感的。何況宥於種種關聯,他還要去和各式各樣的人物斡旋。他看不起李鴻章,他不相信李鴻章所舉辦的洋務事業會救中國,李鴻章去世,他送的挽聯是:“使生平盡用其謀,其成功或不止此;設晚節無以自見,則士論又當如何。”含意深遠,表現了一個學人對政界要人的評價。對於袁世凱,他不僅瞧不起,甚至是恨之入骨,但是袁世凱就任直隸總督,他還是要違心地與其述禮。維新失敗,蓋世的學人才子又不能施展個人的才幹,眼看著守舊的、投機的無能之輩青雲直上,他心中的滋味,比自己被日本浴女剝光了衣服,拋進浴池裏去戲鬧,該是還要辛酸的吧!
無論是學子,無論商貿,也無論平民百姓,這個家天下的朝廷,已在稱霸的強虜麵前蕩然無存了,自覺的和不自覺的,人們都在預感到將有一場地覆天翻的變化就要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