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把北京、天津的名醫都請來了,雖說各有各的醫道醫術,但是總的診斷還是氣血兩虧。各位名醫開的處方,也全都一是調,二是補,什麼人參、構杞、丹參、當歸、川芍、鹿茸等等等等,用了不知多少。醫生給寧婉兒診病,每次都由餘子鵬陪伴。這一連將近一個月,他倒是安分多了,借老爹的財勢開辦紗廠,又有精於理財經商的馬富財為他日夜操勞,如今他一心在外麵做大掌櫃,回到家來做孝子,以自己改邪歸正的作為改變父母對自己“二奸細”的定評,他要扮出一副聖賢嘴臉來了。
當然,醫生一走,他立即便不見蹤影了。平日裏,寧婉兒一個人躺在房裏寂寞,大嫂婁素雲隻要沒什麼急著要辦的事,就一定到寧婉兒房裏來坐,陪她說話,消磨時光。
婁素雲實在是不希望這個家庭再出一個病人了,自己的丈夫,呆不呆、癡不癡,蘇伯媛的離津,使他似掉了魂魄,人已經變成一塊石頭,如今連他的心都冷了。也想請醫生來看看,但餘子鶤一聽有醫生來家,立即便將自己鎖在房裏。有一次請來一位醫生,
老夫人敲兒子的書房房門,餘子鶤就是不開門,最後老夫人隔著房門對兒子說,“子鶤呀,你是咱們家的頂梁柱呀。你這樣糟踏自己,明明是折磨你的爹娘呀,咱們家這麼大的一份產業,你撒手不管,這該交給誰呀?”但是,任由老娘苦苦哀求,餘子鶤就是不肯看病吃藥,他也不申辯自己究竟是有病,還是沒病。他厭倦了,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讓他貪戀的東西了。
五弟餘子鷫的出走,婁素雲當然知道,闔府裏隻有寧婉兒最傷心。父親傷心,但在他得知子鷫已經安然抵達日本之後,便也就“好男兒誌在四方”地為自己的小兒子感到驕傲了;母親傷心,她最喜愛小五兒,但五兒走了,她身邊還有四個兒子,還有孫子、孫婦女,還有仆傭使女,還有榮華富貴,多不過也就是夜半想起兒子來,燃上蠟燭,為兒子默誦一段經文,祈求上蒼保佑兒子平安,也就又稍感心安了。餘子鷫的出走,唯一心間不得釋然的,隻有寧婉兒,無論餘子鷫在外麵如何平安,如何上進,來日又是該如何地鵬程萬裏,但是在寧婉兒的世界裏,五弟餘子鷫已是飛走了。對於寧婉兒來說,餘氏府邸裏唯一的一點人間溫暖,消失了,永遠永遠地消失了。
“大嫂”,躺在病床上,寧婉兒無力地對坐在床旁的婁素雲說,“玄淨師父去了五台山,那靜虛庵該空出一間禪房了吧?”
“胡扯!”婁素雲在寧婉兒身上輕輕地拍了一下,佯做責怪地說著,“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人間的萬般榮華富貴,全正等著你呢。”
“唉!”寧婉兒深深地歎息了一聲,一滴淚珠兒從她的眼角湧了出來,她沒有抬手去拭,隻任它從眼角往下緩緩地流著,似是自言自語,對婁素雲說著,“你說這世上,到底有什麼東西讓人貪戀。子牙河上的五槐橋,那是家財萬貫的老爹修築的,說是一夜間長出了五棵槐樹,其實是一夜間暴斂發家。義和團當年要殺咱們全家,罵咱們家是仰仗洋人權勢發的財,吃這份祖產,心裏就這麼踏實嗎?門外的首善牌坊,雖說是民眾給立的,但餘氏人家施舍行善,一年到底掏幾個錢?大嫂,我生來不是一個做賢妻良母的人,我總想,女人也是人,她心中也知榮辱功過,她也要挺直了脊梁做人。五弟在家時曾對我講過,中國的帝製遲早要廢除,女子也要和男人一樣出去讀書、也要和男人一樣救國愛民,也要和男人一樣寫文章發議論指點江山。可是,大嫂,結果呢,還是男人遠走高飛了。我們女人為什麼就不能跟著他們一起去東洋深造?五弟曾說,江南就有不少女子破門而出,在日本讀書的就有中國的女才子,偏偏我們不能,我們隻能被囚死在這深宅大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