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時間都是給別人寫東西,給自己寫隻能抽時間。把鬧鍾上到六點,隻要單位不太忙,就起來寫小說。八點多去上班的時候,單位還有好多人沒有來,來了的有的還沒有吃早飯,而我已經為自己工作了兩個小時。有時候半夜有了感覺,四、五點就起來寫。經常寫著寫著,聞到一股血腥味兒,有時早上起來流鼻血,邊用水洗邊充滿悲壯感。每個星期天,隻要不加班,就把手機關了,在家裏寫東西。女兒想讓我陪她玩,我總是對她說,等爸爸寫完這點兒和你玩。女兒不一會兒跑到電腦前,指著屏幕問,寫完這一點?寫累了,我把女兒舉過頭頂,抱著她轉幾圈。後來女兒變得非常懂事,說電腦是爸爸的,我寫東西的時候幾乎不過來打攪了。
但有一次忽然說,要是停電就好了。
爸爸可以陪我玩。
我聽了很不是滋味,覺得非常對不起女兒。
生活以一種異形的姿態出現,寫小說的楊遙和寫材料的小楊是兩個人,有時白天在單位有人叫楊遙,感覺非常陌生,好像是在叫另一個人。以前讀卡夫卡,評論家說這是荒誕小說,自己也覺得荒誕。可是現在,卻感覺他筆下的生活非常真實,那個去城堡的土地測量員K,根本不可能順利到達城堡,世事就是如此艱辛。忻州就是我的城堡,我就是那個土地測量員,這不到一百公裏的距離我足足走了二年,大概走了兩萬公裏,還走不進來。在這種環境下,人非常容易異化。有段時間我經常胡思亂想,盼望發生一場大地震一切變為廢墟,也希望碰上各種各樣的歹徒自己當個英雄,甚至希望自己坐的車發生車禍。這種壓力和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一隻甲蟲並沒有多大差別。
黑夜加班,熬到四、五點鍾,回到雜誌社,躺三、四個多小時,到了人家上班時間,趕忙起來收拾收拾,走在路上腳還在飄,又得投入緊張的工作。常常想起周潤發主演的《英雄本色》中的一個場景,小馬哥在紐約開餐館,黑人欺負他,有一次把一盤炒米倒在地上,讓他吃了。小馬哥跪在地上,雙手捧著米飯吃了。站起來幾拳把黑人打趴下。十年前看的這部電影,這個細節竟然這麼記憶深刻。我寫下一係列反映這種生活的小說,《風從南方來》、《今天請你吃大碗麵》、《懷念金魚的夜晚》、《留下卡卡,他走了》、《大街上的人來來往往》、《從明天開始好好愛你》、《你到底在巴黎呆過沒有》……生活以這種方式給我提供了素材。而且,我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卡佛,他筆下那種落魄的人物和我以及我接觸的人根本沒有區別。每個星期一和我一起坐早車到市裏的人,大多是去市醫院看病的人,他們夏天也穿著厚厚的衣服,裹著頭巾或戴著帽子,但看起來還是輕飄飄的。有時,為了省錢,在時間充裕的情況下,我排一個小時隊買火車票。坐在火車上,這種感覺更明顯,大概所有沒錢趕路的人都來坐火車,我見過形形色色可憐的人。我發過一個宏願,等我有錢了,修一條北京到太原的專列,專門拉沒錢的人,車上免費提供茶水、飲料、夥食,放忻州北路梆子和二人台。
文學讓我看見了光。尤其在心情異常煩躁和憂鬱的時候,讀著喜歡的書漸漸心平靜下來,從當前的瑣事中掙脫,在冥想中構築著一個一個美好的世界,現實消失,自己仿佛成了一縷清風或一片白雲,融入自然世界。生性敏感和生活的荒誕,使我的小說有了自己的風格,我漸漸地看見了路,盡管路上有濃重的霧和未知的陷阱,可我知道那是真真實實的路。因為文學,我呆在忻州這個小小的城市認識了全國各地好多好多的朋友,他們有些人生活在大城市體麵地上班,有些人四處流浪衣食不足比我處境還糟糕,我們在文學的光下麵一起取暖,用文字維護著做人的平等和尊嚴。因為文學,我確認了世界上真的有精神獨立的男兒,有天使般美麗的女孩,在這個什麼都日漸萎縮,什麼都冒牌做假的時代,他們純粹地活著,像真正的人一樣活著。文學沒有改變我的處境,也沒有使我變得更加強大,可是文學使我內心越來越平和,使我感覺越來越靈敏,我能聽到樹的聲音,我能看到風的影子,我能感受到一種力量在心中拔節生長。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許多有理想有信念的人,和我一起在路上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