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巨大的希望把我包裹起來了。暗夜裏靜,實木地板發出“嘎”的一聲,像是被誰重重踩了一腳。在床頭夜燈的光暈裏,蔡閱眉頭緊緊鎖在一起,似乎夢裏正被什麼煩惱著,我用指尖把它們撐開,一鬆勁,又擠在了一塊兒。
索性關了燈。拉上了配著遮光布的厚實的雙層窗簾,一絲縫也沒留,月色星光都被隔在外頭,隻剩下深不見底的黑。應該是做夢的時間。蔡閱的氣息平緩地在濃黑裏來回滑動。這個“可能”糾纏著我的思緒,阻擋著我進入平靜的夢(我的夢大多是平靜的)。一些往事開始活動起來,此刻,我便是觀眾,在熄了燈的大劇院裏看自己的電影。
先上場的是小伍,蔡閱的同事(蔡閱單位有食堂,我經常在他那裏吃飯)。蔡閱對他的評價是:一個混混,人倒坦率。小伍是這樣說蔡閱的:才能是有幾分,清高比才能還多兩分,這樣的人,到頭來結局隻能是“懷才不遇”。那是一次蔡閱不在場的午餐,不知道怎麼說到升官之類的話題上去,和我同桌吃飯的他,居然這樣和我說話。我還記得自己是這麼回的:像你這樣的,大概也成不了大氣候,就當你說的是真的,也輪不到你來做評論家。他當即打哈哈,你看,你看,大實話就是沒人愛聽。我倒還真沒指望自己成什麼大氣候呢,小氣候卻是必然成的。你看著。我繼續回擊,那也該是混出來的。他笑了,這不管,咱們隻看結果。
結果會怎樣?將來某一天重聽小伍這樣說話我又該怎樣回話?也許,對蔡閱這樣的“定性”,小伍說出來了,別人呢,悶在肚子裏,不說罷了。
但總有人能走到你一米以內,輕易地戳穿你給自己糊弄好的完美現實。比如那次我覺得應該會很愜意的野餐。
一個暖洋洋的春日,我們帶著蔡閱的兩個“徒弟”(新進單位的大學生)去野餐,準備消磨一個甜美的,無所事事的晌午。我們找了塊開滿藍色小花的草地,鋪上紅黑格子的野餐墊,那裏充滿了不被設計的野趣,和坐在公園裏修剪得齊齊整整的草坪上完全是兩種滋味。帶那兩個孩子一起去,私心裏,我是想讓他們體驗一下他們即將擁有的悠閑生活——這樣分析起來,我對自己的生活還算是滿意的。
蔡閱一個人當夥夫,在用石塊壘起來的灶頭上忙碌著,我們三個圍著墊子坐著。女孩子說,師父可真能幹。男孩子莫名其妙地跟著說,師傅的現在,如果那是我的將來,我便不想在這個單位呆著了。我說,別的行政單位也差不多。他便搖頭笑笑,舉著個酒杯把師傅找了來,一個勁地敬酒。他們兩人都喝多了。回來的時候,蔡閱一腳踏進泥潭,髒了半隻褲腿。回到家裏,我發現少了一個盆子,上麵有著田園風光的圖案,我很喜歡的,可我把它忘在某處草叢裏了。為這個,我難過了好幾天。即使到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應該重新回去,把它找回來的,它一定還在。卻總下不了決心。時間一日一日壘成一月一月,一塊磚頭與另一塊之間何其相似,不覺著牆在增高,歲月卻一寸寸凝固了。過了這樣的幾個月,那個男孩子真的走了,在杭州尋了家大公司。我們去送行,他拉著蔡閱在他耳邊嘀咕,我隻聽蔡閱在說,老了,提不起勁了!雖然沒有聽清楚他們的對話,可那內容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這些事情,在發生的當時,不過是日常的閑言碎語,輕飄飄就過了,如今在黑暗中重現,每一個細節似乎都提示著非常重要的意思。生活是那麼經不起分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