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陳四爹的牛(2)(2 / 3)

有一次,“娘個大頭菜”被人家駁翻了,說那很像他的蓬亂的頭發,於是以後有誰欺侮他,他就改變方針,將牛拑在樹上,拿著棍在手裏揮舞,或打拳顯顯他的拳術,借此示示威。這許是他的身體虛弱,得了神經病!他從來沒這樣現醜過的,這縱能嚇嚇孩子們,大人們卻越看越有趣,越看越好笑,更加逗他,嘲他,公然“黑醬豆”“黑醬豆”叫得特別的起勁。這夠把他氣死的,於是他啞然的忿忿的牽著牛到別處。再遇著這樣難對付的事又牽牛到別處。有一次因為這緣故,他回家時,牛肚子是凹凹的,這逃不過陳四爹的眼睛。

“四碗,四碗,你記住,你的肚子飽了,可想起牛肚子是凹的?牛能耕幾十畝田。你能做什麼?它是活的!你知道肚子餓,它也知道不是。真是教不服的豬!”當豬三哈吃飯的時候,陳四爹在他前麵站半天,一碗一碗的數著,一麵罵。

豬三哈汗淋淋的低著頭,一聲不響,飯還在口裏就忙著做別的。或在田邊多殺些青草回,彌補彌補他的過失。但陳四爹永遠不能忘記牛肚子曾凹過一回,他也就不忍讓豬三哈的肚子凸一回。他固然愛看牛吃草,也愛看豬三哈吃飯。

“飯末,一個人兩碗頂夠了。酒醉聰明漢,飯脹死呆駝,其所以你不靈活末,全是飯吃多了散!窮人肚皮大,越吃越餓,越吃越窮!這是至理!海,海!像我,難道吃不下,難道沒有吃,這原是不願做死呆駝!其所以,海,海,海!一句話,多吃總是不好的!”陳四爹發揮了自己的高論,眼睛釘住豬三哈。

“是,是,是,嘻,嘻!”豬三哈汗淋淋的答著,為著怕超過兩碗,口裏嚼得也就很細密,倒是越嚼越有味。他相信有福氣的人的話是真的,雖然隻吃兩碗有點肚子餓。

從這時起,豬三哈總是肚皮空空的牽著牛往外跑。餓極了常常挖出山芋充充饑,也常常為著吃山芋拉肚子,回數拉多了,軀體便縮小了越像顆豆,因而外侮也就紛乘起來了。

在一天下午,他牽著黃牛到山裏去,不料對門山上也有兩個看牛的,他們瞧見了豬三哈就高聲唱起罵歌來:對門山上有顆——嗬喝呃——黑醬豆,我想拿來——嗬喝呃——喂我的狗。

對門山上有隻——嗬喝呃——哈吧豬,舐著黃牛——嗬喝呃——的屎屁股。

豬三哈聽見了,嘔得他喘氣籲籲的,唱罵歌得有蒸氣,嗓子尖,大,還得押韻,他的肚子凹凹的,那來的蒸氣;他連話都說不上口,更何能押韻,於是,起首,他罵:“娘個大頭菜”,或“化孫子。”但這聲音傳不過去,自罵自受;於是他打拳,跳,做種種的威武的樣子,但這像玩猴把戲,更加使他們打哈哈,於是,他丟了牛,猛虎下山的奔過去。那兩個看牛的有一個是看拋皮的牛的,他認識那條牛,也認識那孩子,因而他不顧一切的追去。但是等他到了對門山上,那兩個孩子又在另一座山堆上唱起罵歌來:桐子樹上——嗬喝呃——好歇涼,對門牙子——嗬喝呃——沒婆娘!

看我三年四年——嗬喝呃——討幾個,咧咧啦啦,——嗬喝呃——接你的娘。

這真罵在豬三哈的心窩上,過去的悲哀兜上心頭,幾乎把他氣倒,他哭喪著臉,一蹬一蹬仍然向著歌聲的來處追去,暈暈沉沉的不知路的高低,也不知山裏有荊棘,他滑跌了,手腳刺破了,還是鼓勇向前追去。然而等他追上了那座山,那兩個孩子又在另一個山上罵:對門牙子——嗬喝呃——矮呀矮,不是我的孫子——嗬喝呃——就是我的崽。

對門牙子——嗬喝呃——跑路蹬一蹬,我睡你媽媽——嗬喝呃——樂而融。

豬三哈聽著刺心的歌聲,望望懸崖疊障的山穀,心想再追上去,然而身體實在虛弱了,腸胃轆轆的在哀叫,手腳一畫一畫的刺傷了好幾塊,血痕斑斑的。他的氣餒了,忽然念及自己的牛,他即刻舍了他們,咒著,恨著,噙了一把血淚,昏昏茫茫的向原先那山裏走去,萬般淒切在交攻著他時,還隱隱約約聽到遠處的“有歌去,無歌回……”的奚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