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C一壁候著,一壁參觀,忽然二位太太推門進來,恰巧那時樓上走下來一位先生。
“先生,我們的孩子早就繳過學費了,書籍費也一文不短,開學快個把月了,幹嗎還不給他書念?”一位太太氣得冒煙的開始質問了。
“這事,你頂好問這兒的校長,我是房客。”那位先生昂然的走出去了。
別裝腔,在學校青黃不接的時候,房客擔任教授,不過正式教員卻總共一位,就是莫校長自己;學監兼聽差就是他的父親頂上盤著辮子的;舍監兼娘姨是她的母親,擦桌子的那位;招生的期限沒一定,以無人納費為截止;招生的手續隻考驗學生繳費的能力,能一次繳足或分期繳足,便“進”,若僅繳一月的費而讀過了三天未續繳的,便“滾”。莫校長教課很嚴,學生不聽號令便罰跪罰站,甚至打,他的教育方針是采設計教學法,中國式的,他拿著書本照著講,學生呆呆的坐著仰著頭聽就是,沒有錯,書,紙,筆墨大概用不著。那兩位太太的質問,真是神經過敏,因為待遇既是一律,難道將她們的孩子特別優待起來給他們書念!
老C參觀不久,校中的盛況已一目了然,隻是腦中驀然間湧出一個回憶:照莫校長當初的計劃,三上三下的房子應有一間是紙煙糖果店。許是學生不發達,無開辦之必要;不然,便是改變了計劃,校旁的成衣店和柴炭店必有一家是他附設的。再次是女教員不知找著了沒有,總共有幾位。
近年S市的學校,很是當年,正如春雨後的雜草,在曠野漫無限製的自由自在的蔓延著,與商店的發達並駕齊驅,而且學校的內容之豐富,也和商店的“百貨俱全”一樣。莫校長的學校當然不會落後,在三四個月裏,什麼平民夜校啦,英算補習科啦,國文專修科啦,國語講習所啦,無一不備,“五民中學”的校匾之下,陪襯著數不清的招牌。這真算他的能為!
被驅策於探險的意念,老C公然還去參與五民中學的休業式。不過那次去參觀,著實是身不由己。他走到學校門口,發現“五民中學”校匾之下,許多的招牌裏又有“女子中學籌備處”的一塊。三間校舍,在冷靜中似又粉飾過了,而且流通空氣的窗戶又多開了一個。教室裏的牆壁上,還粘著許多印刷的彩色畫。
“久違久違,老C。”莫校長見了老C,微笑著站起來。
“上次曾來看你過,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啊?”老C勉強的應酬著。
“上次因為有點事,失迎得很!”莫校長答著,按鈴:“聽差:泡茶來,快點。”
“來啦,來啦!”還是那位灰絲盤頂的老人應聲端了茶來,退立一邊,敬候別的吩咐,他的相貌和莫校長的相像。
“你去關照娘姨,早點燒飯,今天有客。”莫校長嚴厲的命令著,老聽差還沒進去,那娘姨,從前那擦桌子的,早在門口“是”的答應了。她好像很能體貼莫校長的旨意,故意使老C瞧見五民中學果然有個娘姨。
“不敢打擾,我就要走的!”老C的臉上很有些看不慣的神氣。
“不要客氣,多坐一會,咱們多談談吧!”莫校長忙裏偷閑的應酬著。
他們談著,談著,老C察出他的氣派,果然比前顯赫多了。衣服很漂亮,也不像遙領小學校長時代的蹩腳。他在老聽差老娘姨前麵吆五喝六的支使著,真像隻老虎,在敬茶敬煙與眉目間所露出的笑容,仍然未改往日的真實。
“搖鈴!”莫校長命令著。老聽差搖了鈴後,二十多個學生子,靜靜的,爛冬瓜似的滾進了教室,然後莫校長請來賓也入教室,一齊向國旗鞠躬。莫校長請老C訓詞,老C婉謝了,於是他自己上台,誠誠懇懇的演說,要學生下學期早點來上課,學費帶足,欠繳的限一星期之內繳清。演說畢,休業式也就閉幕了。學生鳥兒似的散了,老C也就告辭。莫校長,很客氣的送他出大門,在大門外,他們還談了好幾句:“貴校學生倒很發達噢!”
“不,因為敝校取錄學生比較的嚴格!”
“有幾位女教員?”
“嗯——嗯——暫時還沒找得相當的,但下學期無論如何是要想法的。”
“從前,你說要兼辦商店,隔壁的成衣店和柴炭店是貴校附設的嗎?”老C有意打趣地說。
“商店決計不開了,隻打算下學期辦個女子中學,現在正在籌備!”莫校長毫不遲疑地答。
在弄堂口一鞠躬之後,老C和他永遠的分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