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是在家歇歇的好,我什麼都已打好算盤的,我還有兩個金戒指,足金的,總值二十來塊錢,幾天不出門難道真的餓死了不成?”

“吃完了首飾又吃什麼呢。九九歸一,我們橫直是要靠撈野食吃飯的,我想隻要小心點就是,出去遛遛有什麼要緊。”

“我看是不妥當,姑娘,像你這樣的打扮!外麵的風聲還緊得很呢!聽說,嗬,是啊,我還忘記把一件新聞說給你聽呢,今早我出去買菜,碰見紅菱的媽子,是她告訴我的,說是市長近來親自出來查呢。昨天晚上還在龍門西街二號把小鴨子連客人都捉了去,押在公安局裏,曉得是誰告發的啦,你看可怕不?客人還是掛金牌的官兒呢,像是小官見了大官,就像耗子見了貓似的,起初認是小鴨子男人的朋友,來玩玩的,等到巡警在他身上搜出風流套,才沒有話說了。還是多歇幾天的好,姑娘,實在這地方將來登不下,我們還好到上海去混的啊!”

以翠花平日的勢力,是足夠左右母親的主張的,但這時隻須記一記在秦淮河附近來拆牌子時的風聲鶴唳的可怖情狀,再推一推被破獲之後是怎麼個情形,她實在沒有勇氣來反對母親的話,隻皺著眉,低著頭,在房裏來回的踱。最後,她心中忽然發現了一線光明,她脫去那件淡紅色旗袍,長絲襪,漆皮靴,換上淺藍國布的長衣,穿著麻紗襪,青布鞋,隻讓臉子照舊的漂亮,整理好了,她走到母親前說:“媽,你看這種土裏土氣的打扮怎樣?”

“唔!穿大布的好得多啦!倒像個學堂裏的小姐!”

“阿富他們兩個小鬼不知道到什麼地方玩去了,我去看看他們噢,媽!”

她微笑著,幾步跑到大門外,倚門立著,母親盯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

大門外,各色的人來來往往,她起首揀好的看,沒有好的,就連聽差之類的人也垂青起來。為著救急,全部可以拋棄愛憎去行事兒的。她遠遠的注意他們的姿態,注意他們的裝飾,然後注意他們的臉子。自然,人們的眼睛是絕沒有把她放過的,當他們走近了,瞅著她轉著念頭的時候,她嬌羞的低了頭,眼瞧著別處。這時,阿富和阿妹還在門前玩,她故意和他們打趣,借此遮掩遮掩。有時發覺人們的眼睛死死的盯著她,甚至停步對她看,她就連手也不知怎麼擱,腳也不知怎麼站,正正經經的不給人顏色看,可是那人將要走了,她卻又會把眉眼丟了去;那人再回頭來看她了,她使他知道自己也在看他了,則偏又回複那不睬不理的樣子。她做得很規矩,完全是女學生的莊嚴樣子,一點兒也顯不出是營著“業”的。總之,這少女隻將兜攬的廣告在一雙閃爍的妙目裏登著而已,正是春天,誰不說這閨秀在懷著春呢?然而一點鍾一點鍾過去,始終沒有一個仁人君子下決心肯破費幾文來把她弄上手的。

辰光漸漸晚下來了,她依舊立在門前;人們依舊在門前絡繹;依舊和她互相注視;來了又過去了;頭回轉了,又終於去了,遠了,沒有新的變化。她關照阿富和妹妹當心車馬的推撞,吩咐他們別離家太遠,自己便轉身進去;不久又站在門外,一刻兒又進去了,在房裏照過鏡子了,夕陽將西下了,她畢竟還立在門外,且決了心大膽的離開了家門,向熱鬧地方姍姍的走去。

她算得勝回朝了,不久,在回家的路子,她帶著她的俘虜,是個中年的瘦子,臉色蒼白,頭發蓬鬆,看樣子,恐怕他也沒有熱忱和興致在她身上圖報效的,或者他是一時的好奇,尋尋開心,或者他是閑著沒事做,盡在馬路上巡閱,或者他是個描寫戀愛的小說家,是個抄襲派的文壇健將,為文學,才老在婦女裏去經驗人生的。他不即不離的時而走過她,掉過頭來瞧,時而落在她後麵,咕嚕著聽不清的情語。她把苦悶的微笑應酬著,口裏雖沒說出半句親昵的話,然而流盼的眉眼,卻是富於情誼的把那瘦子勾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