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裏呀馬裏,你其實比刀魚頭還凶狠,比三條腿還流氓,比大齜牙還憂傷。你不是想征服一次,你是想征服一百次一千次一直征服到永遠;你不是要征服眼前的一切,你還要征服這表層裏麵的,這豐美肉體深處時刻跳動的東西——心靈,但那就等於要她的命。因為命運注定不會讓躺在炕上的這顆心靈與他一個頻率跳動的。
馬裏完蛋了,他盡管是殺生於暗礁叢中的山狼海賊,盡管是騰波踏浪的英雄好漢,然而,麵對眼前這絕望的享受,馬裏卻沒有力量享受絕望。
韓靖似乎很冷靜地閉著雙眼,她兩手隻是緊捂著頭上的軍帽,其餘的一切都在準備承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屋裏卻驟然靜得不可思議,預料中的狂潮並沒有出現。這意外的沉寂讓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眼前分明是一座剛遭際怒潮、風暴轟擊後的礁石。
韓靖閉上眼睛又等了一分鍾,也許是兩分鍾,她再次微微地睜開眼,看了看眼前這傻呆呆的礁石。之後,她不得不遲疑地拖過胡亂扔在一旁的衣服,卻又是很仔細很講究地一件件穿好,係上每一顆紐扣。最後,穿戴整齊的韓靖竟然到鏡子跟前,對著鏡子正了正始終沒摘下來的軍帽。
韓靖斜著眼睛看了一下石雕似的馬裏,走到門口,卻突然站住了。她回頭說了一句讓馬裏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話,咱們——就算扯平了。
在濤聲轟鳴的海邊,刀魚頭拍著馬裏的屁股笑著說,韓靖主動到你家,這盤菜就是端給你吃了!
馬裏毫無表情。
二齜牙也不知深淺地走近馬裏,這小子對馬裏這件事饒有興趣。
刀魚頭有些下流地笑著問,出血了嗎?
馬裏繼續毫無表情。
刀魚頭百折不撓,他換了一種文雅的語言,她流紅了嗎?
馬裏機械地點了點頭,因為他極其沮喪和絕望的回憶中,眼前總是一片紅光閃耀。那是韓靖軍帽上的紅星,這個女流氓始終用雙手死死地護著頭上的軍帽。
刀魚頭拍掌大喊,行啦,隻要你是第一個搗魚醬,絕對夠本啦!
馬裏躺倒在沙灘上,閉著眼睛,在別人看來,確實是一副“夠本”的模樣。
刀魚頭猛地放開喉嚨,高唱起來:
美不美呀——
頭一嘴!
小妹妹呀,
我的心肝肺……
呼天搶地的波濤,在太陽和月亮巨大的引力下,又一次循規蹈矩地退下去,海碰子們開始了新一輪的捕獵。馬裏攥著浸透血腥味的漁槍,潛進他無數次潛進過的暗礁叢。他聽到扇貝關閉殼門的聲音,他看到自以為藏匿巧妙的海螺狡猾地移動,一條老眼昏花的黑魚從槍尖前慢騰騰地搖著尾巴。但他並不為之所動。他的眼睛隻是掃描渾身花刺兒的海參,眼下,這個玩意兒最值錢。
當馬裏的氣力耗盡不得不浮出水麵時,他手裏已經握著三四個肥大的海參。但他沒有像往日那樣貪婪地再次紮下水去,而是用陌生的目光注視著遠處的城市,因為他第一次能這樣從容地從海裏觀望陸地風景。
馬裏有些吃驚地看著他生存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此時,所有高高低低的建築都鍍上秋日亮麗的陽光,遠遠看去分明是一座金屬鑄就的世界,那樣莊重,那樣穩定,那樣堅不可摧。相比之下,在波浪中搖晃的他是那樣的渺小和懦弱,他簡直就像革命群眾怒斥的“跳梁小醜”。
一陣淒涼卻高傲的叫聲從高天上傳來,那是從更北方大洋邊飛來的鷹群,這些驕傲的大鳥,伸展著兩扇巨大的翅膀在空中盤旋。由於有著獨立寒秋的能力,盡管數量不多,卻能占據整個天空。
也許,哪一隻又會被毒蛇咬中。馬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隨之又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再度潛進波濤滾滾的水下。
——2005年春於大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