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吉田家”住下來,日子過得很不錯。每天就是幫著打打下手,端茶倒水洗洗盤子拖拖地,隔一天騎摩托車帶小田去鎮上買菜。既不要牽掛輟學學生,也不要想著領導和同事的那張莫名其妙的臉。一天忙活下來,沒有負擔,卻很充實。看著自己的勞動轉變成客人的隨口讚譽以及擺在眼前的鈔票,雖然不多,依然一分一分都讓我生出結結實實的成就感。晚上還可以抱著一個溫潤的身體入睡。說實話,我有點迷戀這樣的生活。
家裏打過來兩次電話,一次是母親,一次是父親。母親說,你到底在哪裏?多大的人了,你要讓我和你爸操碎了心才高興?沒工作可怎麼行?我說我不想幹了,現在很好,你們別操心了。隔一天父親又打電話,說,你還鬼混,趕快給我回去認個錯,好好教你的書。當時小田就在我身邊,父親的聲音她聽得很清楚。
我說:“爸,我沒有鬼混,我在過一種有意義的生活。”
“屁,還有意義的生活!”父親說,“別跟我玩文的!”
“沒玩文的,”我說,但還是表達得更通俗一點,“我是說,我正在過著好日子。”
“屁,你能過什麼好日子!你給我回來。你回不回來?”
“我不回,”我抓住小田的手,“真的在過好日子,以後再跟你說。”
父親又說:“屁!”
我已經把電話掛了。
“真不回去?”小田說。
“不回。”
她從後麵抱住我,臉貼到我後背上。
飯店裏的活兒我很快就熟悉了,做起來挺溜。紅臉他們真以為我是“表弟”了,態度好多了,隻是偶爾會試探一句,你怎麼還不走?我說,等表姐夫回來再說,表姐一個人忙不過來。他們又問老吉什麼時候能回來,我說這得醫生說了算。這時候我就體會到了男人的作用,有時候的確是女人無法完成的。
在飯店裏的第十天,我和小田去鎮上買菜。買完菜經過書店,我說了一句,你好像很多天沒去看過老吉了。小田看我一眼,立馬把臉扭到一邊,說,有人照顧他,我去了也幫不上忙。你不是想買舊雜誌麼,去看看吧。她不再說這話題。她不說我也不說。我當然更不願繼續提這個茬。這些天一直有種擔憂潛伏在我心裏,我知道有,但從不去仔細琢磨,更不想讓它浮出水麵。每回來鎮上買菜我都暗暗使勁,如同在用力躲一個東西,這種躲避的念頭讓我在離開鎮上時,總有絕處逢生之感,車子騎得也飛快,怕慢了被一隻手又拉回去。小田曖昧的回答我不明白。寧願不明白。
回去的路上她突然讓我停下來,然後下車站到我對麵,盯著我的眼說:“我要跟你說句話。”
“說。”
“老吉沒有骨折,也沒有住院。”
我看著她,等著接下來的宣判。
“他走了,和他們一樣。”
我長出一口氣,心虛地笑了起來。“上車,”我說,發動了摩托車。
小田不再抱我的腰,而是抓著扶手。為了抵抗風,她把聲音放得極大,幾乎是在喊。她說,老吉的確是出了點車禍,就在飯店附近,開卡車的是個女司機,經常在他們飯店吃過路飯。那天擦到了老吉的腿,她主動提出帶老吉去鎮上醫院拍個片子,看傷著骨頭沒有。老吉就跟著去了,上了車再也沒有回來。小田說,後來她想想,老吉根本沒什麼傷,不過是破了一點皮,他爬上車的動作和平常一樣迅捷,哪裏是骨頭出毛病的樣子。他就這麼走了,摩托車都不要了。但是她得對所有人說,老吉隻是去了醫院,他出了車禍。
到飯店門口,小田剛好講完老吉。她把菜都拎到自己手裏,對我說:“你想走,現在就走吧。”
“如果不想走呢?”
小田不說話,隻是越來越用力地咬自己的下嘴唇。
“不想走,那就把菜拎進去。”我自問自答,捏著嗓子學她的聲音,伸手接過她手裏的菜。還沒接穩她就鬆了手,一下子抱住了我。她把菜扔掉了來抱我。我聽見有東西破碎的聲音,我說:“完了,雞蛋碎了。”
小田掐著我兩肋的肉,滿眼是淚,說:“讓它碎。讓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