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這麼理解你就錯了,姚遠的問題來自他來校報到那天的經曆。
考進一所相對偏遠的大學,讓一向誌存高遠的姚遠同學很不自在,在火車上他幾次都想半途而廢,換一輛車返回長沙。坐在孫子旁邊的祖母隻好不間斷地鼓勵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甚至動用了一大堆古典文學知識,比如,“淺處無妨有臥龍”,隻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還有鑿壁偷光,等等故事。老人家把她退休之前教誨初中學生的所有典故都想起來了。她對孫子說,小城有小城的好處,形容古典,民風淳樸,在這地方讀書,既學知識又學做人,一舉兩得。姚遠的祖母一路誨孫不倦,才順利把他帶到目的地。下了車他們原想步行進校,入學通知書上清楚寫明隻有短短的一段路。但祖母一路都沒閑著,現在功德圓滿了才感到疲勞來勢凶猛,走不動了。恰好這時過來一輛人力三輪車,車夫大概被姚遠一米八的個頭蒙蔽了,上前恭恭敬敬地問他:先生,要人力三輪嗎?
坐在三輪車上姚遠的心情漸漸好起來了,誠如祖母所言,這是一座古樸甚至有些典雅的城市,尤其是運河兩邊陳舊的民居讓他開心,青磚灰瓦,瘦弱地站在河邊,卻給人鐵骨錚錚之感。這裏的人民又如此好客,三輪車夫都那麼殷勤辛苦,主動幫他們拎行李,而且價錢便宜公道,車夫說了,隻要兩塊錢。姚遠不無感激地看了一眼坐在他身邊的祖母,此刻她老人家已經累得閉上了眼。他感歎那句“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古訓的精絕,在火車上他差點就上自己的當了。
車子拐了一個彎,來到喧鬧的校門口。三十多歲的車夫主動幫他們把行李拎下車子,姚遠看到了他那雙布滿老繭的勞動人民的手。祖母也打著哈欠下了車。姚遠把兩個硬幣給了車夫,車夫沒有要走的意思,而是頑強地伸著右手,兩枚硬幣在他手心裏熠熠閃光。怎麼回事?姚遠不明白了,不是說好了兩塊麼?車夫謙恭地微笑了一下,說一個人兩塊,兩個人當然就是四塊啦。姚遠的臉當時就拉下來了,而祖母則立刻警醒地製止了第二個哈欠,開始找錢夾。她知道一個外鄉人應該做的是息事寧人,更為重要的,她想保住自己一路上苦口婆心建起來的功業。付過了兩塊錢,她發現孫子垂頭喪氣地坐在行李箱上,一副高考失敗的模樣。她不知該如何勸孫子了,車夫隻一隻手,就把她在孫子的想像裏搭建的美好城市給輕而易舉地推翻了。
祖母擔心的事終於沒有發生。姚遠背著沉重的思想包袱進了校門。他和自己鬥爭了很久,思考了很多問題,諸如過去與未來、理想與現實、偶然性與必然性、自我意識與親情關係、現象與本質,等等。盡管大部分都沒能想明白,但他無疑體會到了思維的樂趣,和來自五湖四海的新同學一樣,他喜歡上了大學的生活。經過為期兩天的仔細觀察,姚遠的祖母才忐忑不安地打道回府。車子開動之前她問姚遠想通了沒有,姚遠笑著讓老人家放心,他喜歡大學。這裏要注意姚遠的措辭,他說是喜歡“大學”,而不是“這裏”或“這個地方”。事實也是這樣,姚遠一直不能從車夫那隻大手的陰影下走出來,它扼殺了他對這座城市的所有審美細胞,在校園裏姚遠是個優秀的大學生,出了校門立馬成了憤青,看校門口的垃圾筒都不順眼,他對張著大嘴的企鵝垃圾筒說,閉上你他媽的臭嘴!更別提人力三輪,在他的選擇範圍裏隻有三種交通工具:出租車,自行車,和自己的兩條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