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槐花(1 / 3)

鞏家莊後嶺地全是拳頭大的石頭,莊上人把這種像人屎一樣黃的石頭叫“幹溝”,後嶺一畝地連秸帶穗也打不出一擔,但鞏家莊的人把這片不長糧食長蒺藜的幹溝地視為聖地,鞏家莊人死後的屍骨都埋在這裏。

大春要把玫瑰花一樣的女人槐花埋在這裏,就埋在娘的身旁。

鞏家莊的人說槐花不配埋在幹溝墳地,家族人也堅決反對,沒出五服的爺爺說你大春能把這個騷娘們埋在幹溝墳地,我就敢扒出屍骨揚了。大春還是拚了命把槐花埋在了這裏。埋在這裏就等於大春認了這個女人。

槐花是小產大出血死的,莊稼人叫血崩,大春用生命為槐花捍衛了一塊巴掌大的墳地,槐花緊緊巴巴地躺在了這裏。槐花應該知足了,村裏好心人都這麼說。

盡管鞏家莊的人窮得想用打了底的瓦罐當褲子,公公婆婆兒子兒媳一窩老小睡在一個炕上,即便公公兒媳睡覺時不小心腳勾著腳,也不越雷池一步,都跟後嶺地的幹溝一樣老實巴交地熬日頭。而槐花傷風敗俗,男人才出去幾天就熬不住。

槐花是大春去出夫挖王吳水庫的時候跟外麵來的軲轤子好上的,大春前腳剛走,那個推著獨輪車鋦鍋鋦碗的軲轤子就來到鞏家莊。那個推獨輪車帶著狗皮帽子的黑漢子圍著這個破敗的莊上吆喝幾聲:“鋦鍋鋦碗鋦大缸啊。”跟在他屁股後麵赤腳光腚的孩子就隨上“鋦得尿罐不漏湯啊”,接著一窩蜂哄笑,這樣就把這個半死不活的小莊吆喝醒了。莊上婆娘們手抱著破盆破罐一下子擁了出來,早就等著這聲吆喝了。

軲轤子在屯中心屋山頭朝陽的地方鋪開攤子,慢條斯理地接過婆娘的瓦罐,胸有成竹地鑽眼上釘,抹上白色膩子晾曬,再到婆娘手裏就滴水不漏,漏了不要錢。破罐重圓。

槐花是最後一個來的,手裏什麼也沒拿,軲轤子也不抬頭忙活他的活計,說了聲“自己拿”,他以為婆娘來拿她的家什,鋦一個碗多少錢鋦一個瓦罐多少錢,看看家什上多少鋦子就知道了,婆娘瞅雞腚積攢倆錢不容易,手藝人撇家舍口的也不容易,雙方達成共識,兩廂情願。有的也可以不拿錢,管頓便飯,就代替了手工錢。

槐花就一直站著,也不吭聲。軲轤子就以為來送破家什的,又說了聲“明天再來吧”。一般兩天就忙活的差不多了。

槐花這才磨磨唧唧地說能不能補石磨。

她家那盤豆腐石磨還是大春娶她時搬下來請客當桌子,莊上狗剩喝醉了耍酒瘋掀翻了桌子一砸兩半,說你大春娶媳婦也不能拿俺當驢用石槽喂俺。過後狗剩捶胸拍頭地道歉,你說真是酒是好東西也不是好東西,酒後亂性酒後失態一點不假,大春你就把俺當驢一回。大春嘿嘿笑,哪能當驢,哪能當驢。

軲轤子抬頭瞅她一眼,又低頭忙乎。過了一會才說:“我試試看。”

槐花喜出望外,她也不過抱著試試看的心理來問問,不成想軲轤子沒有拒絕,起碼讓她看到一束光。如果能補好石磨啊,婆婆一定會正眼看她一眼。

軲轤子看天色不早了,就收攤跟著槐花來到她家。

自狗剩弄破石磨後,大春娘就再也沒有吃過小豆腐,聽槐花領回家軲轤子修石磨,那個高興啊,第一次覺得槐花還像個人樣,語氣也順了。

槐花嫁過來兩年了,肚子也不見動靜,如果其他男人娶了這麼俊秀的媳婦,白天黑夜絕對不舍得閑著,肚子早就見長了。大春不行,太憨厚,木頭,一腳踢不出個屁來,就知道像騾子一樣幹活,這就虧了如花似玉的槐花,天天插花戴柳地站街頭,大春娘就指桑罵槐的罵那隻老黃狗光出去狗吊攘子也不下崽的畜生,看哪天不一棍子悶死你下酒,叫你出去浪蕩。莊上人說你大春娘別不知足,當初大春說不上媳婦的時候你怎麼不這樣說呢,你還不是說瘸腿少胳膊的是女人就行嗎,你不要了給俺兒子,保準一年一窩。大春娘自知理虧,就不言語了。當初,大春三十好幾了沒有說上媳婦,大春娘就顛著小腳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去了莊南的馮仙姑家,馮仙姑裝模作樣地瞎念叨一番,蛤蟆念經似的,一本正經地說大春娘你回家扯上二尺紅布過來,我上告天上月老把大春侄子的姻緣線牽上,今秋保險成。大春娘就趕緊抱著那隻心愛的鼓鼓頭雞趕集去了,這隻下蛋的老母雞是大春家半個家產,一天一個蛋下出來油鹽醬醋,為了兒子能娶上媳婦,為了這個家的根不斷,半個家產沒了也值得,換回二尺紅布就連夜送到馮仙姑手裏。人家馮仙姑用了這紅布給孩子他爹做了一個大褲衩。今秋連明秋,大春也沒有個媳婦,連個媳婦影子也沒有。大春娘又去求馮仙姑,馮仙姑老嬤嬤吃香蕉似的又瞎烏拉一會,說大春娘再做四個大白麵饅頭給天上月老供上,天上月老神仙有點餓了,姻緣線沒牽成,這次準成。大春娘就回家刮得甕底“當當”的,做了四個白麵饅頭趁熱送去,馮仙姑一家子像過大年似的美美地吃了一頓。

莊上見過世麵的男人說咱們鞏家莊在地圖上連個蒼蠅屎般大的點也找不到,山溝旮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人家北京可大啦,天安門城樓頂著天,毛主席就住在天安門上,毛主席天天吃油條,把油條放在抽屜裏,接見外賓累了伸手就摸出來吃。大春娘家裏窮得地瓜葉能塞滿肚子就不錯了,別說吃油條了,說不上兒媳婦就對了。大春的半瞎娘一邊聽見了,著急上火的將拐杖戳在地上冒火星。心想,老天爺也拜了,財神爺也供了,在月老那裏也報上名了,四麵八方都出到力了,就是不來個媳婦。唉……命啊。

事情不是絕對的。說來真是天上掉屎來了狗的運,大春用一隻山羊愣娶回家一個俊媳婦。

正當大春娘拄著拐杖在自家門前曬著太陽死心塌地認命的時候,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大春娘熟悉這個像春天大地複蘇的聲音,嘴角不由得綻開一條縫,東莊媒婆胳膊上挎著箢箕一步三扭的來了。

媒婆不止來過三回五回的了,走到屋裏一腚坐在炕沿上,說俺還是為那個事,你大春娘不知道人家槐花那個標致啊,要摸樣有摸樣,要身段有身段,就是身子破了,當然了再好的東西破了也不值錢,大春娘你這麼個便宜不撿你還等啥,王母娘娘的閨女破一百回也嫁不到咱莊,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了。不是大春娘老掉牙的嘴不肯鬆動,是槐花太水性楊花了,一個黃花閨女跟兩個男人睡過覺,這樣的破鞋俺大春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