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概是我第一次的病沒有好完全,又這樣三番四次的折騰了幾下,終於貨真價實的病倒了。順便也就不用擔心住處的問題,就直接住進了醫院。父親給我安排了私人醫院的頭等病房,我醒過來的時候滿屋子都是花,還以為自己錯進了花店。 他雖然並不天天來看我,但也真的來過兩次,平時讓三哥來看我。最可怕的是,我一開門就有兩尊門神在門外守著,或者突然喊我一聲:“大小姐。”把我嚇個半死。虧得這是在醫院,我膽子還大些,就算是給嚇暈了,還來得及急救。 我問三哥說爸爸為什麼不忌諱了?三哥一臉認真地說:“忌諱的是外頭人,自己人不用。” 我這才明白,我那聰明睿智的爹給我安排這麼好一間私人醫院又是頭等病房的,實在是為了“封鎖”醫院。 最初我剛剛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陳家嚴。 他趴在我的床邊睡著,漆黑的頭發柔軟的落在我插著點滴的手背上,微微有些涼。我雖然醒了,卻沒有驚動他。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睡著的樣子,雖然人長得好看睡著還是醒著都不影響我欣賞他,但這是我頭一回看到陳家嚴睡著。他睡著的時候,沒有了往日的犀利鋒芒,睫毛長長的,摸上去很柔軟。 我本應該更小心一點,但大概睡得太久這時候關節都有些不靈活,一不小心指尖碰到他眼瞼,他像是被驚動了,我立刻頭一歪睡死過去。 人都說假睡比真睡更不容易醒,我這一睡就下定決心無論他怎麼叫我都不醒。不想他並沒有叫我,醒來看到我仍然在睡著,先是抬頭看了一下點滴的情形,又看了看床頭的時間,替我掖好被角,便轉身走到一旁的矮桌上打開電腦工作。 我一直眯著眼縫看他的行動,一直到他背對我坐下,我才放膽睜開眼睛。 那背影確實就是我在賓館生病時的背影,我心頭一酸,淺淺拉過被子遮住口鼻。昏黃的燈光勾勒出陳家嚴寬厚的背影。他右手撐著額頭,左手敲擊鍵盤,朦朧燈光中一身疲憊。他雖然是左撇子,右手卻也用的很好,但這個時候我看他的右手,似乎很不靈活。大概是睡得時候不小心壓倒了,有些麻木。 雖然看起來這樣疲憊,他也並沒有再回來睡一會兒的意思,隻是時不時回過頭來望望我。 其實我裝睡也裝得很辛苦,因這樣辛苦,我便真的又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陳家嚴已經不在病房裏了,換了粉紅衣裳的護士小姐在替我拔點滴。我心頭一緊,忍不住問她那個在病房裏的男人呢。 護士小姐笑說:“他守了你三天兩夜都沒合眼。”這話一出,我本來想再說什麼,喉嚨卻突然哽了一下,就沒再出聲。那護士繼續說:“今天早上好像有什麼事,有人來急匆匆把他找走了,他臨走還吩咐我們有什麼事要立刻給他打電話。他是你男朋友麼?” 我看那護士小姐談及陳家嚴的時候,眼裏頗有些意思,便默許了她男朋友的說法沒有反駁。但聽她說到三天兩夜時,不禁想到那疲憊的背影,心頭一酸,又問她:“你知道他去哪兒了麼?” “這個倒不知道。”護士拆掉鹽水架,又說:“不過這兩天應該不會來了吧,說有是要出公差。” 我跟她道了謝,等她把推車推走了,我便也該走了。 其實生病的時候我也沒閑著,模模糊糊的考慮了很多問題,雖然沒有清楚的答案,但已經明確不能這樣繼續留在這裏。一來這裏已經沒有住處,我也不願意回去爸爸哪裏。二來我也不能再流連在陳家嚴身邊了。我知道我自己的脾氣也很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對我這樣的好,若是再這樣下去,我恐怕真的會舍不得離開他了。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我還是斷得幹脆些的好,疼一回也比疼一輩子的好。自己也覺得有時候我還是挺明白的一個人。這樣想好了,我就開始悄悄的收拾東西,不留神才發現我的手機不知道什麼關了機,也並不像是沒電了。後來忽然想起來陳家嚴,難道她看我睡著,怕電話吵著我就把電話關了? 他要不要這麼英明神武溫柔體貼啊,我的心輕輕一抽,忽然陳家嚴的背影又出現在我眼前。我晃了一晃神,立刻想起來正經事是開電話。這一開電話更顯出陳家嚴的英明神武了,唰唰唰翻出來十六七個未接來電,清一色的都是一個電話。 我盯著那個電話看了好久覺得好生眼熟,卻一個不留神,那個電話又想起來。我怔了一怔,也就接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喂”了一聲,對麵卻好久都沒有出聲,靜得我有些毛骨悚然,正要再“喂”第二聲的時候,突然一個沙啞的聲音說:“是琪琪麼?” 我被這聲音觸到了某根靈敏的神經,挺直背脊猛喊一聲:“院長。” 這個院長不是科學院院長,正是我當初呆過的孤兒院院長。這個電話真是打得不偏不倚,不早不晚。一來我盤算著無家可歸,他突然一個電話打過來,像是給我點燃了一盞明燈。二來,我剛從親爹娘那裏受了一肚子的委屈,正覺得自己沒人疼沒人愛的,那個疼我愛我視我若掌上明珠的人便來了電話。 我心頭一酸,第二聲院長就喊得十分委屈,帶著哭腔。 “怎麼了?”院長嗬嗬笑著說:“在外頭受了委屈是吧?” 我默默地點點頭,哽咽著沒有哭出聲,院長在電話那頭笑了一會兒,我自己抹了一把眼淚,穩了穩聲音說:“院長怎麼突然想到給我打電話了?”還一口氣打了十幾個,不是孤兒院出什麼事了吧?我心裏略有些緊張。 院長的聲音聽起來卻很樂嗬,幹笑了一會兒說:“不就是想你了麼。” 這樣甜蜜柔情的話從這老頭兒口中說出來,真是讓人雞皮疙瘩掉了滿地。我不自禁抖了一抖,電話那頭卻又說:“琪琪,外頭讓你受委屈的話,就回來吧。” 我靜靜地坐在床沿,手裏拿著電話,眼淚卻吧啦吧啦掉了下來。 ——若是在外頭受了委屈,就回來這裏。 當初離開孤兒院的時候,院長也是這樣同我說。我其實當初是賭了一口氣離開的孤兒院,隻為我那個爹。但現在看來最疼我愛我的並不是我親爹,卻是這個跟我沒有一丁點兒血緣關係的老院長。 以前在孤兒院的時候,很多老師和校務都嫌我又笨又礙手,食堂大嬸就嫌我吃得多,隻有院長說我乖巧又可愛,還常常把我帶到院長室,給我很多零食吃。 院長一直說我長得很像她孫女兒,雖然我一直懷疑他孫女兒有沒有我這麼漂亮可愛,但鑒於他總是偷偷塞給我很多好吃的,我也就不跟他計較了。後來我才知道。院長的孫女兒四歲的那年因為一次意外的食物中毒,再也沒有能救回來。 因為那碗致命的紅豆沙是院長買給孫女兒的,所以他老人家一直很自責。子女雖然不怪他,但他卻還是一意孤行的離開了家,留在孤兒院再也不回家。我進院那年跟院長的孫女兒是一般大。 因我很能吃,第一天進校就在院長室的冰箱裏偷吃了很多東西,還不幸被院長發現了。 沒想到院長並沒有怪我,他還把許多的珍藏零食都給了我。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我餓醒了去食堂翻東西吃,又被院長發現了,他看我說:“琪琪,你喜不喜歡吃紅豆沙?”我想了一想,因為我那時候還沒吃過什麼叫紅豆沙的,但是又很想吃吃看,就說:“喜歡。” 然後院長就偷偷用了食堂的廚房做了紅豆沙給我吃。我沒想到紅豆沙這麼好吃的,一口氣就吃了兩碗,然後我要了第三碗。院長接過碗去給我盛紅豆沙,我卻發現他偷偷在抹眼淚。我想我才吃掉他三碗紅豆沙而已,不至於心疼成那樣吧。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院長哭不是因為心疼第三碗紅豆沙,而是因為小圓圓。 “如果早點會做紅豆沙的話,圓圓就不會死了。”院長當時嘀咕的那句話,我隔了許多年才終於弄明白,也終於明白院長的孫女兒很喜歡吃紅豆沙,我是托了她的福才有這麼好的紅豆沙吃。 隻是我這麼長時間沒有回去了,不知道院長做紅豆沙的手藝退步了沒有。 其實我離開的時候院長曾經留我做校務,那時候年輕氣盛,總覺得外頭的世界很寬闊,怎麼都該出去闖闖。結果這些年弄得鼻青臉腫的,才明白發明“悔不當初”四個字的人該是有多慘痛的經曆。 我擇機支開了看守的兩個門神,提著當初那個從賓館帶出來的行李袋搭上了去孤兒院的小巴。這麼多年不來,山路還是一樣的崎嶇坎坷,顛地我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等我下了車,還沒來得及站穩,一個籃球當頭砸在我腦門上。 有小夥子快步跑過來說:“對不起,對不起。”說著過來撿了籃球,又是一串連聲道歉。我這大病初愈的老身子骨真是幾經波折多番坎坷,正揉著腦門子,剛想跟人家客氣幾句,忽然就聽到個熟悉的聲音說:“沒事沒事,砸到她不要緊,十個男人都不一定放得倒她呢。” 我放下揉額的手,就看到一臉褶子的院長正穿著大紅的籃球服,對我微笑。 我的光輝形象還沒來得及建立起來,就被院長這樣一句話給毀了。 院長為了表達對我的歉意,當晚就拿了食堂的材料煮紅豆沙給我吃,聽聞我要留下來當校務,他一下子就給我盛了兩碗。我心滿意足地吃完了兩碗紅豆沙,發現院長的手藝不退反增,十分欣慰。 院長卻看我說:“才吃了兩碗,琪琪,你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能從胃口判斷我是否有多不順心的人,大概也就是院長了。而且他不幸的說對了,我扁扁嘴,吸了吸鼻子,差一點就要哭出來。院長拍了拍我的肩說:“沒事,沒事,再吃一碗就好了。”我卻突然抱住院長,放聲大哭起來。 聽完我一肚子的苦水,院長輕輕撫了撫我的背脊說:“回來了就好。” 我吸了吸鼻子說:“早知道,就不離開這裏了。” “不吃過外麵的紅豆沙,怎麼知道院長做的紅豆沙有這麼好吃,所以還是應該要出去。”古稀之年的院長圍著花圍裙,神采奕奕地對我說:“來,再吃一碗,吃一碗就好了。” “嗯。”我用力點了點頭。 無論是天大的事,一定是再吃一碗紅豆沙,就會沒事的。 因為孤兒院地處偏僻,我在孤兒院呆了一個星期,整個人都呆得清心寡欲了,連以前最喜歡看的八卦雜誌,現在好不容易路過一趟報亭,都懶得去買。所以可見以前的人把寺廟道觀這種修行的地方選在那與世隔絕的深山,是很有道理的。 然而那天,就在我清心寡欲的從大賣場采購回來的時候,卻突然晴天一道霹靂,把我好不容易風平浪靜的心又給劈出了一番驚濤駭浪——有孩子跑來跟我說院長突然昏倒了,我當時一著急,連購物袋都不要了,一口氣直衝院長房間。 進門的刹那,我整個人都僵了。那床邊圍著一群人個個抽抽泣泣的,要不是校醫坐在床側拿個聽診器左右上下的擺弄,我真的還以為校長他老人家一下子就怎麼了呢。 平時雖然不覺得,但畢竟已是年逾古稀的清瘦老人,這時候躺在床上好似空無一物隻剩一張薄薄的床單。校醫看到我進來,略讓了讓身子,讓院長看見我。果然老院長看見我,立刻精神好了百倍,招了招手說:“琪琪,買了紅豆沒有?” 那蠟黃而枯瘦的臉孔上,卻綻放出比朝霞更燦爛的笑容。 我用力點了點頭,卻控製不住鼻子一陣陣的發酸。校醫摘下聽診器向院長說:“沒事的,操勞過度罷了,休息一下就好了。”說完起身又叮囑說:“隻是最近不要再跟孩子們一起打籃球了。” 院長滿口應著說:“好。”但我知道他不會聽話的。 校醫也知道。 大家都知道,其實院長自己也知道,隻有我不知道。院長得的是肺癌末期。他在給我打那些電話的時候,是他決定放棄治療的那天。他對所有人說,不必再受那樣的罪了,人老了都是要死的。 那天晚上,很多人都看到校長拿著圓圓的照片坐在院長室裏出神,而那個時候我正躺在病床上,錯過了那之前的十六個未接來電。如果我早一些接到電話,也許就能夠多出十幾個小時來陪陪院長。 他們都瞞著我,但我知道是院長的主意。他從來把我當成親孫女兒,一絲一毫看不得我受委屈。我想他在電話裏聽到我哭腔的時候,一定心都痛了。正如我此刻看著病榻上勉力微笑的老人,心頭像是龜裂的土地一樣,一塊塊地剝落下來。 我才回來一個星期而已,隻是一個星期,我都還沒有好好吃過院長做的紅豆沙。 院長笑嗬嗬跟我說:“紅豆沙的配方我有寫下來,以後我做不動了,琪琪你要自己學會做著吃。不管發生什麼事,隻要吃一碗紅豆沙就會沒事的。” 我點著頭,卻不能控製眼淚落下來。 也就是那天晚上,院長就離開了。離開之前,他還跟我說:“琪琪不要哭,不論是受了什麼委屈,回到這裏就好了。不管你有多難過,記得吃一碗紅豆沙就沒事了。” 那一晚因為沒有紅豆沙吃,我沒有控製住不去難過。 這個世上最疼我的那個人我卻沒有好好的珍惜過。我小時候隻當那些疼愛是理所當然的,無論院長對我多好,我總是照單全收。長大了,一顆心全係在我那零下四百度的親爹身上,就為了博他一個青眼,我傻乎乎的拋下一切投入那花花世界。 如今跌得滿身傷痕,卻又是院長向我伸出手來,給我紅豆沙吃。 我從來學不會的,卻原來隻是珍惜二字。 我沒有當著孩子們的麵哭,我雖然不是一個很有出息的人,但我卻很聽院長的話。因為他對我說不要讓孩子們看到老師哭,那樣太不像話。我組織孩子們上了晚自習安排他們睡了覺,然後我想要回到房間去睡一覺,卻在經過院長室門口的時候,再也走不動了。 黑暗中我好似聽到老院長的笑聲,然而推開門,卻隻是漆黑空曠的房間。 我的眼淚劈裏啪啦的掉下來。 我甚至想如果我不生病,那麼是不是就可以早一些回來看看院長。我這個冒牌的孫女兒,其實連一天的孝道都沒有盡,卻享盡了孫女兒的福。若說我唯一做得對的事,那恐怕隻是在最後的時候,我握著老人幹澀蒼老的手,堅持住沒有哭。 不知不覺我已經踱到了院長室的辦公桌後,空氣裏都是老院長的味道,油墨的味道,零食的味道,每一種都像是強化催淚劑。我熟悉這裏的每一個角落,我連梅子幹藏在文件櫃的第幾層都知道。空氣裏的每一個氧氣都是悲傷的,我吸進去就不自覺會流下淚來。 我坐在那裏出神的落淚,待到我反應過來時,電話已經撥通了,而我不自覺按下的電話號碼,竟然是陳家嚴的。 他接起來,聽見是我的聲音,實實在在愣了一秒,而後說:“琪琪?” 我沒有再說話,因為我說不出話來,我的聲音都哽在喉嚨口,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 陳家嚴在電話那頭焦急地問:“琪琪,你哭了?” “院長……院長走了。” 我的聲音都在發抖。 淚水吧嗒吧嗒落在辦公桌上,一顆顆的,聲音很清晰。陳家嚴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呆在那兒別動,我現在就過來。”立刻掛了電話。 我筋疲力盡地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天蒙蒙有些亮,我支起身子看著窗外的天光,忽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打開院長室的門,就看到陳家嚴站在那裏,他不等我將門完全打開,就已經走過來將我一把抱住。 我胸腔裏沉澱的水分大概是受到了震顫,被他這樣一抱,已經幹涸的淚水卻又湧了出來。 “陳家嚴。”我緊緊地抱住他,說:“院長走了。” 他輕撫我的頭發說:“沒關係,我在這裏。” 我哭得更厲害了,身體止不住的微微抽出,等我到漸漸平靜下來。他才鬆開手,抬手拂去我麵頰上的碎發說:“好些了麼?” 我點點頭。 他笑了一下,眼底的紅血絲清晰可辨。“能不能給我個房間,我想睡一下。”我帶他到客房,他拉著我的手倒頭就睡,我要去給他拿毯子他卻不鬆手,隻說:“我睡一會兒就好,不用了。”下一秒就睡了過去。 我這才知道我打電話那時他正在別處公幹,因為搭飛機來不及,他是連夜開了六個小時的車才趕回來,又經了一個多小時顛沛崎嶇的山路,來到這裏。怪不得他累成這樣,這樣一睡過去,就睡了一整日。 我蹲在床邊看他,雖然他睡著,握住我的手卻很用力,我怕用力掙會驚醒了他,也就沒有敢再動。 陳家嚴,我是愛你的。 在我知道世上的人最終都可能離我而去的時候,我最害怕失去的,卻還是你。我拿起電話的時候,隻是想告訴你我是多麼的害怕失去你,所以我才不敢要擁有你。可是我什麼都說不出來,聽見你的聲音那一刹那,所有的理智都崩潰了。 陳家嚴睡了很久才醒,直到醒來的時候,依然抓著我的手。 我問他要不要吃東西,他點點頭,但因為不是飯點,我便到食堂的廚房給他煮麵。 他坐在學生的小板凳上托腮看著我,等我把麵端上來的時候,他說:“你還記得那次在你家時候,你也說煮麵給我吃,但後來我還是沒吃到。” 我把筷子塞在他手裏說:“那今天吃兩碗好不好?” 他笑著向我點點頭。 我看他吃麵,忽然想到院長看我吃紅豆沙,原來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吃自己親手做的東西是這樣幸福的感覺。 原來,我一直都不知道。 陳家嚴忽然抬起頭來看我,抬手拂過我的臉頰說:“怎麼哭了?” 我搖搖頭,努力彎了彎嘴角說:“你喜不喜歡吃紅豆沙?”他不解地看我,我說:“院長說,有什麼不開心不順心的,隻要吃一碗紅豆沙就會沒事了。可是我到現在都還不會做紅豆沙,陳家嚴,我怎麼辦,我以後該怎麼辦……” 他放下筷子,抬手抱住我,說:“有我在,沒事的。” 我的淚水不聽話的落下來,他緊緊摟著我說:“琪琪,跟我回去吧。” 陳家嚴,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想跟你在一起。院長離開的那天晚上,我努力告訴自己不要給你打電話,因為一旦給你打了那個電話,我就可能再也離不開你了。可是我忍不住,我坐在桌前告訴自己不要打,手指卻不自覺撥了你的電話號碼。 我知道,我愛你。 隻是沒想到我竟然這樣愛你。 所以若有一天你傷了我,我定然會萬劫不複。 紅豆沙也救不回來。 夜風涼涼的,我們踱到院子裏的那顆大榕樹下,我對陳家嚴說:“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很頑皮,常跟男生一起上樹掏鳥蛋。而且我每次掏鳥蛋,院長都會打我。我做錯很多事他都不怪我,隻有掏鳥蛋,他會打我。” 陳家嚴笑了笑,隨我在樹下的石凳上坐下。 “院長說,小鳥如果沒有了爸爸媽媽就會很可憐。就像孤兒院的孩子一樣。可是孤兒院的孩子還有院長,但是小鳥就什麼都沒有。我那時候一直很羨慕有爹有娘的孩子,每次出去郊遊,看到別的孩子都是由父母牽著手,我就很羨慕。我一直都希望我的父母有一天也會這樣牽著我的手買氣球,買冰激淩給我。” “可是你看到了,”我望向他,淒淒然道:“我的父親是那樣一個人,他冷酷得像萬年冰山。他對我最好的時候,就是每年過生日會給我送蛋糕。我以前一直以為我媽是死了,因為爸爸跟我說她死了。我就想,媽媽真的很可憐,他愛上爸爸這樣一個冷酷無情的人,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我不要像她這樣,一定不要。所以我遇到鄒凱南的時候真的很高興。我知道鄒凱南是個好男人,他既不冷酷也不無情,他總是很溫柔,病了她會照顧,餓了他會煮飯給我吃,下雨幫我打傘,天冷給我添衣。他對我許諾說,將來有一天我們會有自己的小家庭。可是結果,他有了,我卻沒有。” 大概是見我流下淚來,他抬手拂過我的側麵,輕聲喚我道:“琪琪……” “院長離開的時候我終於明白,我最怕失去的那個既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卻原來是你。可是,那天當我看到你和爸爸站在一起的時候,你不會知道我有多絕望。別人總說心都涼了,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可是那天我不隻是心,整個人都是涼的。我沒有想到,我會那麼愛你……” 他抬手將我抱在懷裏,我的肩膀控製不住的起伏。 “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埋頭在他肩上,聽見風吹動樹枝的聲音,聽見陳家嚴的聲音。 “你離開醫院以後我到處找你,也找到過這裏。可是我來到這裏的時候,突然知道我沒有辦法把你從這裏帶走。我看到你在操場上跟那些孩子一起玩耍,整個像換了一個人,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你笑得那麼開心。琪琪,我說過的,不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會在一起。所以如果你不願意留在我身邊,那麼,我就會來你這裏。所以我想好了,等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完,就來這裏和你在一起,以後刀山火海,我都陪你去。” 我的聲音微微發抖,禁不住被他這一番貼心貼肺貼肚腸的話說的那顆本來就不夠硬的心都快要化了。 我緊緊抓著他的衣裳,既喜且怕地問道:“你說真的?”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柔聲道:“是的。不管你需不需要,喜不喜歡,我會在你身邊,不會離開。” ******* 我雖然說不上是多麼知書達理,卻也不是小性子的人。 陳家嚴雖然答應留在孤兒院陪我,我雖然高興,卻也不全十分認真的相信,畢竟活到我這把年紀,已經知道許多話不能太認真的去聽。但是沒想到陳家嚴真的就這樣氣定神閑的住下了,非但住下了,他還給自己找了不少的活兒幹。 比如跟著園丁除除草,幫著大嬸剪剪花,偶爾去食堂幫個忙,再大不了就去圖書館看一會兒的書。我這邊采菊東籬下,忙得不可開交,他那邊悠然見南山,可比我輕鬆自在多了。再說他那一張桃花臉,走到哪裏都惹桃花。如今連食堂大嬸兒都對他讚不絕口的,每每見我都要狠誇陳家嚴一番,搞得我實在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我心裏知道陳家嚴是一個多麼在意他工作的人,一時間他肯為了我放下手邊所有的事,我不是不感動的,但也小小的愧疚了一把。 說什麼“英雄埋名”那都是書裏的橋段,我記得小時候有個電影裏說有個英雄為了跟美人長相廝守,真的就隱退江湖埋名深山。結果那美人卻跟了另一個不隱姓埋名的英雄走了……我倒不至於像那個美人那樣勢利,但陳家嚴這一身好“武藝”若是因為我就浪費在這剪花羊草的功夫上,實在我是要遭天譴。 我本以為耐著性子等他兩三天,他也就作罷了。沒想到陳家嚴認真起來真的讓人淚流滿麵。再這樣下去,我怕他真的要在這孤兒院裏尋個正經差事住進來了。我忍不住求他回去,他翻著一本書,氣定神閑地說:“我說了,你不走,我也不走。” 我一臉殷勤地說:“我這孤兒院裏長大的,就是再苦些我也無所謂,可你堂堂總經理,去就一兩日就算了,長久下去還是要住不慣的。” 他向我笑了一下說:“那你以為我小時候是在哪裏長大的?” 我確實差點就忘了他的出身跟我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你還是走吧。”我歎了一聲說:“省得留在這裏,日後帶壞了那些孩子。” 陳家嚴聽見這一句,放下書來看我說:“怎麼?” “你們做律師的,一張嘴能把黑的說白,死的說活,你這樣的人在這裏久了,會給那些孩子造成不良影響。他們正是長身體長心智的時候,我可不想他們受了什麼不好的蠱惑,日後一個個變得油嘴滑舌。” 陳家嚴略一蹙眉,點頭道:“原來你是不喜歡我做律師。” 他果然很會透過現象看本質,我雖然不甘心,卻實在是被看穿了。 我這個人本來不太聰明,腦子總是一根筋。他又是這樣神斷,加一副巧舌如簧,雖然不見他在外頭招搖撞騙,但我這樣一個還算穩重的成年人已經給他騙得連東南西北好壞善惡都快要分不清了,若是讓他禍害了這一群正經孩子,我豈不罪孽深重。 他看我半晌也不說話,突然合起書來說:“那我就不做律師就是了。”這次換我大吃一驚,差點就冒出來一句“你不做了還指望我來養你麼”,但終於是憋住了,換了個方式問說:“你不做律師,要做什麼?” “你怕我不能養活你麼?”我幹笑兩聲,人太聰明果然不怎麼討人喜歡。 他又說:“你忘了麼,我現在還是東亞銀行的總經理。” 我真的差一點就給忘了,但說起銀行,我忍不住又想到我父親。那時候他和父親站在一起……陳家嚴忽然握住我的手,柔聲道:“琪琪,我不是你父親,我同你父親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你要是不喜歡我跟父親打交道,我可以把銀行的工作也辭了。” 那你就真的沒什麼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