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正如我說的那樣,結婚畢竟是件大事,我雖然長在孤兒院,父母畢竟健在。 我那個親娘暫且不提,畢竟還有個麻煩的爹……隻要想一想瞞著他私定終身的後果,脖子後根都是涼的。他會不會動我我還不知道,但把陳家嚴大卸八塊洗淨晾幹的可能性倒是很大。 說起來,我倒不是覺得他因為多疼我愛我舍不得我,隻是我若跟陳家嚴私奔了,無疑是挑戰了他的權威。我知道他那個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不把他放在眼裏,我雖然素來不怎麼把他放在眼裏,但沒有過什麼驚天動地的舉動。 私奔可以算一個。 隻是我覺得還是算了。 一來想到那天在酒店房前他與周幼林據理力爭的模樣,我多少有些相信他是疼我愛我的。二來,考慮到陳家嚴的人身安危,我覺得我還是要對父親恭敬些。這樣恭敬著恭敬著,我們就恭敬到了這間餐廳裏。 我默默地喝著茶盞裏的烏龍茶,喝了一口又一口,然而氣氛卻並沒有改變。我不知道是不是陳家嚴剛才那句話說得不夠清楚,還是父親沒聽明白。他是怎麼說來著,我要娶你女兒?我要跟琪琪結婚?我們要結婚?還是……反正應該是有結婚兩個字的吧。 之後陳家嚴就沒有再說話,父親也沒有說話,站在父親身後的三哥更是安靜得跟石雕一樣,我隻能無所事事地把茶盞端起來喝茶,本來水就不多,我喝得十分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就一口給喝光了,但眼看著這眼淚一樣的茶水兒就要喝幹了,他們卻還是不說話。 我又想大概是我們這個座的位置安排的不夠好,所以我找不到合適的說話方位。 這是一張六人方桌,如今我坐在一端,父親同陳家嚴麵對著麵,使這場餐桌失去了本來的屬性,看起來更像一張談判桌。我想可能所謂見家長應該是雙方家長一起見,大概是因為男方暫時沒有家長需要見,我的擺放位置就變得這樣尷尬了。 “我孟軍山雖然有個女兒……”父親終於開口了,但下半句竟然是:“倒是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要把她嫁出去。” 他說話的時候我正在想著我的位置問題,不留神嗆了一口水,好不容易省下的小半盞茶都潑了。 服務生很細心的上來為我添茶。 我默默看了父親一眼,他是對我這個女兒多沒有信心才會做如此絕望的打算。其實我雖然笨了一點,但長得並不寒磣。在孤兒院那些追求者暫且不提,上回差點就嫁給鄒凱南了,中間還有個高天明,現在又蹦出一個堪稱十大傑出青年的陳家嚴。 你這個當爹的好歹對自己的女兒和遺傳基因有點信心啊。 但再回頭想一想,他說沒有想過要把我嫁出去,難道是因為他舍不得我? 況且他話裏確實也有幾分不舍得的意思。以前父親偶爾也會告訴我他是疼愛我的,但那時候我並不很相信,直到那一日我看到他在酒店房間對周幼林大發脾氣。其實他對周幼林的發火,也使我覺得他其實還是愛那個女人的。 因為愛著那個女人,對那個女人留下的孩子自然要特別一些。 那日在報紙上看到周幼林年輕時的照片後,我就知道我長得有七八分像年輕時候的周幼林。這樣想來以前有那麼一兩次我跟父親獨處的時候,他對著我發呆。我一直以為他是在思考,現在才知道他是在我臉上找他深愛女子的影子。 這大概就是我為什麼沒有像我那些倒黴的兄弟姐妹一樣早早夭折,而是安安穩穩的活到了現在這把年紀。在這個年紀我遇到了陳家嚴,如今終於要談婚論嫁。我真心要感謝我父親,沒有在我出生時掐死我。 可見生活雖然波折多難,但總有好的方麵在等著我們。 父親突然用指節輕輕扣桌麵,喊我說:“琪琪。” “嗯?”我回神看向父親。 “你要不要嫁給他?”父親向對坐陳家嚴抬了抬下巴。 我愣了愣神,轉過臉去看陳家嚴的時候,發現他也在望著我。 陳家嚴的眼睛生得很好看,狹長而深邃,眸子是漆黑的夜色,卻很清澈。以前人家都說眼睛會說話,我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自從熟悉了陳家嚴之後,我漸漸覺得眼睛會說話這件事原來是真的。 譬如他此刻看著我,我就知道他在同我說:“談正經事的時候不要走神。” 其實陳家嚴除去眼睛長得很好看之外,身上還有許多值得我稱讚的優點,但我當時說出的一番話卻是:“他這個人雖然很自戀,說話又刻薄,城府深得讓人摸不到底,又很挑剔,還總是有事沒事拿我消遣,但是他對我很好,我也喜歡跟他在一起。” 我真的也不知道我是怎麼說出這番話的,這該是有多深的積怨才能讓我在這時候說出這種話啊,陳家嚴緩慢地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了。 “不過,”我覺得我站在犯錯誤的邊緣,急忙回過神來說:“我要嫁給他。” 父親突然抬起目光看向我,我還以為我是說錯了話。難道他真心不想讓我嫁給陳家嚴?他真心不舍得我到這個地步?難道他要讓我剪了頭發做姑子去?我怯怯地看了三哥一眼尋求幫助,三哥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在笑。 你個石化人,這麼嚴肅的話題什麼好笑的啊。 父親有那麼一瞬沒說話,卻也隻是一瞬而已,然後低下頭去笑了一下,向身後的三哥說:“蘇三,我總是說這個人不太像我的女兒,看來真是不太像。” 沒想到三哥在後麵跟了句:“是不太像。” 我瞪著三哥:你才不是他親生女兒,唔,你確實不是。 我隻能再次的剜了三哥一眼,他別過臉去不看我。 父親端起一旁的茶壺,服務生要上前幫忙,卻被抬手阻了,他自己慢慢倒著茶,又說:“那麼婚禮打算怎麼辦?” 我一不留神,打翻了茶盅,凍頂烏龍灑了一身都是。 我雖然決心要嫁給陳家嚴,但正因為這是一個決心,我總覺得如果它不受到多方阻撓就顯不出它是一個“決心”的本質。但似乎除了剛才父親那一句沒有想過要把我嫁出去的話之外,再沒有什麼難關可闖了。 這遊戲的LEVEL低了一點,我決心才冒了個頭,就此夭折了。 它也不必再出場了。 真是萬萬沒有想到劇情會這樣急轉直下,一下子就扯到婚禮上去了啊。 所以我手抖了一下,茶水撒了我滿身都是。 一旁服務生急忙上來遞餐巾,我抓著餐巾亂擦了一通,卻聽見陳家嚴氣定神閑地接口說了句:“我們倒沒想過要辦婚禮。” 父親又接了一句:“我孟軍山要嫁女兒,絕不能這樣偷偷摸摸的。” 陳家嚴又說:“那倒也是。” 父親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不過許多該認識的人她還不認識,所以這場婚禮必然要辦,越大越好。” 陳家嚴也端起茶盅,悠悠說:“我倒也是無所謂。” 他們兩個這番談話如此雲淡風輕風和日麗的,好像他們談得這件事壓根兒跟我就沒有一毛錢關係。不然為什麼我在那裏手忙腳亂的擦裙子,他們卻已經氣定神閑的把我的終身大事給定下來了。 我再多擦兩下,他們是不是連婚禮的日子以及婚紗款式都給定了啊。 而且我之前確實決定不辦婚禮。 一則是我本來以為父親並不願意認我這個女兒,我多年來都如此低調的活著,結個婚自然也順理成章的低調一把就完了。二則我記得陳家嚴現在同他養父關係不太融洽,我的身份又特殊,辦婚禮的話,難免不加大衝突,還是算了。三則就是高天明了。不管怎麼說,他如果真的對我有那個心思,我青天白日的大辦婚禮嫁給他哥哥,這個婚禮他來還是不來? 實在是這件事裏頭的人物關係太過錯綜複雜,我跟阿黃討論了很多天,它吃掉了六塊牛排,最後它打了個飽嗝,表示認同我不辦婚禮的想法。 我同陳家嚴說的時候,他也點頭,隻是說怕委屈了我。 誰知道這時候他整一個牆頭草隨風倒,父親說什麼他立刻就變得也都無所謂了。你個好女婿要討好你嶽父也不用這麼千依百順,連老婆都犧牲了吧。 而且打死我也想不到,最後提出要辦婚禮竟然會是父親,還越盛大越好。 我終於扔下餐巾,打斷了他們雲淡風輕的談話說:“我去下洗手間。” 二樓因為給父親包下來,所以我去找洗手間的時候有個服務生為我領路,誰知道這麼巧二樓洗手間的水龍頭壞了,服務生又把我領到一樓去。我正在洗臉盆前擦著裙子上的茶漬,旁邊的水池也來了人,我側身讓了讓,那人卻似乎從鏡子裏看了我一眼。 我有所覺悟的抬起頭來,鏡子裏映出一張十分好看的臉,並且這張好看的臉還向我笑了一下。我確信我沒有見過這個人,但他禮貌的向我笑了,我也得禮貌的回他一笑,然後他拿了籃子裏的手巾擦了擦手就走了。 我繼續低頭擦我的裙子,三哥卻追下來,看見我在這裏,一臉奇怪說:“你怎麼在這裏?” 我說:“二樓水龍頭壞了啊。” “壞了?”三哥奇怪地看了看我說:“誰跟你說的。” “就剛才的服務生。” 三哥回頭向高朋滿座的一樓大廳看了一看,但要在二十幾個穿著打扮連發型都一樣的服務生中認出剛才給我領路的服務生實在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抖了抖裙子,十分大度地說:“算了,不就是下一層樓嘛。” 三哥不放心地看我說:“剛才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我仔細想了一想,除了我擦裙子的時候遇到個好看的男人之外應該沒有了。但這種事還不是說了吧,我最近走桃花劫,這些事還是小心些的好。想去想來還是不說,就向三哥搖了搖頭,他很謹慎地說:“走吧。”就領我上了樓。 我走到樓梯口的時候,發現轉角桌邊有人回頭來看我,正是剛才一麵之緣的那位客人。 他仍然向我笑了一下,我注意到他是一個人一張桌子,但也沒有多想,隻是回以一笑,就轉身跟三哥上了樓。 上樓的時候,父親跟陳家嚴都快要談到禮堂定在哪裏了。 後來我問三哥父親為什麼突然變了性情。三哥說,大概是因為江洋的那件事。我知道有這樣一個堂哥,但我沒怎麼見過他。據說父親保護他像保護國家一級動物,而我是二級保護動物,所以我沒有機會見到這個珍貴的一級保護動物。 雖然在江洋身上發生的事我不很清楚,但隻看三哥的臉色我也知道那一定是不很好的事。而且我聽說我這個堂哥兩年前離開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連父親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出於這一點,我對這個素未謀麵的堂哥十分的崇拜。脫離父親視線這麼難的事他都給辦到了,還辦的這麼天衣無縫,他一定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就像陳家嚴。 父親大概很傷心了一陣子,轉變大約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三哥說:“如果隻是把一個人藏起來就能讓他免於所有的不幸,那三爺一定會做一個大玻璃罩子,把你和三少都罩起來。但現在看來,根本沒用。” 然而我終究還是想和父親談一談婚禮的事,我畢竟不希望他將這件事做得太大。我斟酌的那三個理由,除了第一條之外的兩條仍然存在。還有針對第一條,我很想問問父親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個問題十分匪夷所思,我和陳家嚴討論過,他這麼聰明的人,卻也說不知道。 我隻能去問本人了。 我是按照約定的時間去了EMK,照理說父親這樣恪守時間的人應該早就把前頭的事給處理好了。但我趕到的時候,他辦公室裏分明還有人。父親的辦公室是個套間,進了第一間是秘書室,再進一間才是他的辦公室。 我進了秘書室,就立刻聽到裏頭有說話的聲音。 “碼頭的事龍晉言是一定要扣在我頭上的,八千萬雖然不多,但如果給了,就顯得我理虧,倒像是認錯了,所以這些錢不能給。” “可是龍晉言那個人……” “要十分的小心。” 聽這口氣確實很像父親,八千萬不多這種話也就是電視劇裏聽聽,真的聽我爹親口說出來心裏真是五味雜陳。我也就是銀行盤點的時候見過這麼多的錢,摞起來跟一堵小牆似的。他還說不多,那我爹到底是有多少錢? 我聽見有說話自然就停了腳步,裏頭的人這時候突然開門走出來,看見我在門口驚奇地說了一句:“琪琪你怎麼來了?” 我朝他攤攤手,一臉正氣地說:“我約了這個時間啊。” 話說,女兒見爸爸還要約時間的,大概也就是我們家了。 父親已經看到我,抬手向三哥說:“讓她進來,你出去看著。”三哥點點頭,很聽話的走出去了。我一直覺得像三哥這樣彪悍得如藏獒一般的男人卻對父親如此俯首帖耳,可見父親是屬於怪獸類的。 我進了辦公室,父親點燃一根雪茄煙,緩了口氣。 “你說有事要找我談,是什麼?”父親一邊說一邊起身走到一旁的衣櫃旁打開櫃子,從裏頭拿出了一個長方形的大盒子。我雖然見識不多,但也看得出那是件禮服的盒子。果然父親將它遞到我麵前說:“你看看合不合穿。” 我低頭看那個盒子,盒子倒像是新的,但打開盒子裏麵的禮服卻明顯是舊的。雖然舊是舊了些,但是針腳樣式卻並不很老土。關鍵是,內襯尚且沒有打開,可見是沒有人穿過。我驚奇地看父親,原來他還有收藏婚紗的癖好? 我還以為有錢人都有奇怪的癖好,父親卻立刻糾正了我。 “這是以前給你母親準備,不過她一直沒有機會穿。如果你合適,就拿去吧。不喜歡的話,另外定做也沒有關係。放在我這裏……也沒什麼用。”父親已經回到座位上,扶著椅子坐下,便沒有再說話。 我被他這樣一開頭,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談話本來就不是我的強項,我應該讓陳家嚴來的,但是考慮陳家嚴的牆頭草風格,而且還有萬一談不攏人身安危的問題,我想還是我來吧。 我掂量著手裏的婚紗,質地很沉,料子和珠片看起來就價格不菲,看得出來做的時候十分用心。如果是那時候父親為母親定做的話,那時候他還沒什麼錢,做這樣一件禮服要花去他多少積蓄?唔……他那種人應該根本沒積蓄,要去哪裏弄錢? 看來人年輕的時候確實很容易誤入歧途,比如結個婚也可能會被逼得搶銀行。 我把婚紗抖開,垂順的裙擺一路拖曳到地上。我在身上比了一下,還挺合襯。隻是我個頭高了一些,裙擺顯得有些短,淺淺露出腳麵,倒也無妨。我想,父親這一輩子大概也隻是缺婚禮這一件事。 他想娶的女人再也不會回來了,本來好好的愛意,全部都變成了恨,破鏡難重圓。 父親望著我試禮服的樣子出神,我不忍心傷他的心,就說:“我很喜歡。”其實這也是實話,我的品味很複古,這是陳家嚴給我的評價。家居都是越古樸的樣式越好,連阿黃我都覺得是初來時的樣子好,越長大就越不討人喜歡了。 父親回神看我,說了句“喜歡就好”,我坐下來,小心地把禮服收進盒子裏。 “其實我一直以為,你不想認我這個女兒。”我終於進入了今日的正題,“一直以來你都不太願意讓別人知道我的存在,連我來見你這件事,都常常要偷偷摸摸的。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麼這次你要讓我辦這個婚禮。” 父親沉默片刻後,緩緩開口道:“琪琪,我說過你是我的女兒,無論我做什麼都是為了你好。你知道我不是一個很喜歡孩子的人,我也不願意那些女人為我生孩子。但是你不一樣,你是我真心想要的孩子,你出生的時候我不知道有多高興。” 唔,我真的一丁點兒也沒有看出來你有高興過。 “但我一直認為自己沒有能力保護好你,所以我隻能讓你離我遠遠的。我的仇家有多少有多狠,你恐怕都還不知道,我不希望你被牽連到這不幸中來。你大伯一家……”他突然停下來,我想這件事大概是跟我那個偶像的堂哥有關係,堂哥的爸爸不就是我的大伯? 父親說到大伯一家,也就是說,他們一家都沒有落得什麼好下場? 這樣看來我能活到這個年紀還四肢健全平安傻樂真是件相當不易的事情。而這兩年我在以父親為原點的直徑範圍內活動,竟然沒有受到人身威脅,也真的是相當不易。又或者父親實在是花了很多我看不到的心思。 我一直就知道活著本是件艱辛的事情,但既然活到這裏了,也就隻能繼續艱辛的活下去了。 父親又說:“做我們這行的人,本來無牽無掛是最好的,偏偏我還有一些放不下的人和事,你就是其中之一。” 我是該覺得榮幸呢,還是不幸呢,還是坦然接受呢?我正糾結在這個問題上,父親卻已經說下:“但近兩年我漸漸明白了一些事。琪琪,這些年來我虧欠了你很多,如今你要出嫁了,我定然不能讓你受半點的委屈。” 我垂下眼睫看著自己的手指,這些話我是十分百分想聽的。當年我離開孤兒院的時候,就是因為賭上我的命也想要聽見自己的親爹說這些話,說他疼我,愛我,覺得虧欠我,想要補償我。但我終究沒有得到,卻沒有想到在我終究放棄的時候,那苦苦追求的一切就在我眼前了。 世事真是作弄人。 “你是我孟軍山的女兒。”他慢慢地抽著雪茄,說:“這雖然不能算是一件多好的事,但也不會使你見不得人。我要趁著這次告訴全天下的人,你孟琪琪,是我孟軍山的女兒,唯一的女兒。” 所以,我並不是一個孤兒。 小時候那些嘲笑我的孩子,你們看到了,我父親他並不是不愛我的。他隻是太愛我,太想要保護我,所以才將我送得遠遠的。也許你們不理解,我也不理解,但我現在知道了,也相信了,他是愛我。 但慶幸的是我沒有被這期待已久的幸福給衝昏頭,我依然向父親說:“我不想辦這個婚禮。” 父親楞了一下,他大概是想問為什麼,我也省了他這口力氣,直接說了下去:“對我來說你是我父親,你愛我也好,不愛我也好,都不會改變這個事實。我沒有想過要從你那裏得到什麼,所以更談不上補償。” 我低了頭,望著手裏的盒子說:“我的爸爸他是孟軍山也好,是路邊攤的小販也好,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今天開心,因為我終於知道我不是一個棄兒。不是因為你們都不要我才把我扔在孤兒院的,這對我來說是最好的結婚禮物。我已經是個大人了,以後的人生,會有陳家嚴陪我走,我什麼都不缺了。” 父親從怔怔的表情中回過神來,低頭笑了一下,微微轉過椅子看向窗外,默默地抽著煙。 “但是這件婚紗我很想穿。”我抱住那個盒子說:“我想我們會選一個小禮堂舉行婚禮,到時候即使沒有賓客雲集,爸爸你也還是會來的,是不是?” 父親雖然沒有看我,笑紋卻更深了,慢慢將目光焦點落在窗外遼闊的馮經理,良久才說:“要這樣把你白白交給陳家嚴,我還真是不甘心。” “其實……”我摟緊了一些盒子,聲音卻輕了許多,支吾了一句:“也可以不白白的。” 當然,我說的是聘禮的事。 我當然也想過是不是應該要跟陳家嚴要點聘禮,不然顯得我多不矜貴。陳家嚴很爽快地問我萬兩黃金三千豪宅夠不夠。我想了想,覺得如果要萬兩黃金,堆在家裏恐怕要連我睡的地方都給占了。那三千豪宅,我也不過隻睡一張床,反而到時候要逮阿黃洗澡就更累了。 說穿了,我隻是覺得讓陳家嚴拿出那麼多錢來娶我,十分舍不得。這個邏輯上顯然是有點問題,他拿許多錢來娶我,我反而舍不得。但我心裏真實是這樣想的。而且客觀來說我爹又不缺錢,陳家嚴賺錢才比較辛苦,所以我覺得聘禮這個事情,還是算了。 想到這裏,不禁抬起眼睫來偷瞄了父親一眼。 不料父親一直在看著我,發現我這偷偷的一瞄,他忽然的笑了,略一低頭嘖嘖道:“你果然不像是我女兒。” ********** 所謂實踐出真知,經過我的實踐所得出的真知就是,結婚果然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且不說那些細枝末節的事情,單單的訂個禮堂就要跑得腸子都打結了。也不知道這年頭怎麼就有這麼多人喜歡沒事就結婚。這個月份又是有多少個黃道吉日,為什麼連加班時間都算進去,教堂也還是沒有空。 再說禮服,雖然是件現成的衣服。來來回回也改了三次。我很感慨於自己的身形如同變形金剛一樣可以隨意縮放,但問題是裁縫師傅就不太高興。我仔細想了一下最近體重下降的原因,這當中除了被陳家嚴和阿黃日夜折騰的結果之外,就是另一件使我憂心忡忡的事件——見家長。 見家長是雙方的事,既然陳家嚴已經見了我的家長,那我必然也應該見見他的家長。 可是,考慮到目前他跟他養父之間的情勢,我又覺得擅自提出這種友好的訪問活動可能會被陳家嚴駁回。但是不提出來我心裏又好像始終墜著個千斤秤,上不著下不著地的,造成我的食量也迅速下降。 於是那天早上我跟陳家嚴帶著阿黃去散步的時候,我決定找個機會,見縫插針的把這個事情提一下。 為什麼會一大早帶著阿黃散步?這就源於幾天前我在地板上發現的裂縫。我跟陳家嚴研究了很久,認為不太像是蛇蟲鼠蟻造成的。這時候罪魁禍首就從我們身後走過,我當時還緊張地扶著陳家嚴說:“是不是地震了?”卻看到陳家嚴慢慢將目光移到身後的阿黃身上。 雖然阿黃是一隻黃金獵犬,但能把一隻狗養到能夠造成微型地震的情況,我實在是很佩服我的飼養功力。隻不過這種功力在陳家嚴身上並不奏效,我想大概他的肉也都長到阿黃身上去了,所以發生這種情況也不能全怪阿黃。 當然陳家嚴也說家裏的地板年久失修,有些脆了,不一定都是阿黃的問題。但我還是擔心阿黃再這麼大下去,哪天說不定一不小心就踩穿了地板直接掉到樓下去了。因此決定要為阿黃加強體育鍛煉,由此而增加了一項早鍛煉。 清晨的山路涼風習習,我跟陳家嚴這樣默默地走著。我正在找機會見縫插針,這個縫它就自己來了。 大概是我一直低著頭在認真思考的關係,所以陳家嚴突然停下來我也沒有注意。如果不是他拉住我的手,我大概就會執著的走到山頂,然後再執著的走回來,然後才發現他一直在原地沒有動。 當然我既然已經發現了陳家嚴停下來,也就跟著停了下來,抬頭看他說:“怎麼了?” “我有話跟你說。”他拉住我的手,另一隻手牽著阿黃,慢慢將我帶到半山的圍欄旁站住。我覺得陳家嚴真是很會選地方,這圍欄旁正有一顆我叫不上名字的大樹,遮住了太陽也擋了風,實在是個私會密謀的好地方。 阿黃顯然也已經對早鍛煉這項運動感到十分乏味,一到了樹蔭下立刻就匍匐在地,一臉裝死。它最近不太待見我,大概因為我跟它不太親近。但我實在很怕它躍起撲向我的時候,會一不小心就壓斷我一根肋骨,考慮到人身安全不得不適當的疏遠它。 “說什麼?”基本上隻要有陳家嚴出現的地方,我的視線就不太會離開他很久,所以這時候我自然也是看陳家嚴多過看阿黃。我注意到他眉頭深鎖,好像有比我還多的心事。難道,這也是他不長肉的原因? “琪琪。”他雙手握住我的手,也不用管狗繩了,反正阿黃你放它走它估計也懶得走。 “嗯。”我很認真地應著。 “你知道我有個養父,我雖然做了一些他並不認同的事,但他畢竟是我父親。他養我十幾年,教我做人的道理,供我讀書,給我機會。我當他是親生父親一樣尊重。如今我要結婚,這麼大的事,我覺得不能不跟他說一聲。所以我想,我們應該回去見見他。” 我本來是想找個縫插根針,結果陳家嚴幹脆把門都給我打開了,定海神針都放得進去了,我還能說什麼呢。我隻能呆呆地看著他,一邊驚歎於他的思想頻率怎麼會跟我這樣合拍,一邊思索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天作之合。 陳家嚴說他會安排一下這件事,我雖然不知道他要安排些什麼,但他既然說要安排就讓他去安排吧。於是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陳家嚴把我帶到了我未來的公婆的麵前。我雖然神經有些大條,但關鍵時刻隻要急刹車,我也還是能夠做到心思縝密的。比如見公婆這件事,我相當重視,為了體現我的重視,非但衣服是特地添置的,連禮物也很花了一番心思。 但所謂百密必有一疏,我唯一沒有想到的是除了未來公婆之外,我還有個未來的小姑子,所以沒有給這位小姑子準備禮物,隻能向她多笑了兩下當贈禮,不過她似乎不太喜歡我送的禮物。 家敏雖然說不上是個美人,卻長得很文藝很清新。 坐到餐桌上之後,我漸漸發現陳家嚴和他養父的關係並不像我所想象得破裂的那麼嚴重。比如說,你不會把一隻雞僅有的兩條珍貴大腿分別給一個跟你關係破裂的一塌糊塗的人,以及他帶來的另一個人。 王太太是很典型的家庭主婦,雖然我很喜歡她,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麼她看到我的時候好像很憂鬱。我說憂鬱而不是憂慮是因為我覺得她應該不反對我嫁給她的養子,不然她也就不會那麼熱情地給我夾菜添飯,除非她想撐死我。 隻有家敏的話是很少的,但作為一名典型的文藝女青年,我覺得她如果講很多話反而很毀滅形象。所以總的來說這飯桌上的氣氛還是其樂融融的,我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大家庭裏吃過飯,第一次感受到所謂家的溫暖,新奇又有趣。 我想:原來陳家嚴是長在這樣的一個家裏啊。這樣的地板,這樣的房間,這樣的書桌。有王太太這樣溫柔慈愛的養母,餓了給他做飯,冷了為他添衣。那個養父雖然看起來很嚴厲,但卻實在是很疼他。不然為什麼那天明明氣得打了耳光罵了混蛋,這時候卻也還是拉著兒子說悄悄話。 而我很大度的把陳家嚴讓給他的原因是:反正剩下大半輩子他都會是我的,也就不用爭這個朝夕了。 趁著王太太在廚房裏準備甜點的時候,我在客廳裏細細參觀了一番。那一張桌子一個椅子,我都想要去坐一坐摸一摸,實在像個新奇又有怪癖的小孩。大概喜歡一個人的心情都是如此,雖然卑微,卻很快樂。他的過去將來你都想要了解,他走過的痕跡你都想要觸摸,恨不得一絲一毫也不要遺漏。 我忽然停在書架前,玻璃櫥櫃內擺放著一盞藍紫色的琉璃燈。我雖然沒什麼藝術鑒賞力,但也看得出那個琉璃燈不是一般市麵上買得到的好東西,正想拿過來仔細瞧瞧,突然身後有人喝住了我。 我手一滑險些就把那燈跌在地上,幸而反應敏捷,抄手一撈,就把那盞燈撈在懷裏。 家敏已經走過來從我懷裏把那盞燈拿了過去,確切的說是“搶”了過去。然後把那燈抱在懷裏仔細擦了又擦,檢查了又檢查,才發現我站在那裏似的,反問我一句:“你怎麼在這裏?” 我這才發現我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家敏的房間裏了,那書櫥正擺在她門邊的位置,我大概沒留神分界線,就隨便走了進來,正想要道歉,她卻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