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有香氣,是沉香或藏香的餘味。牆壁是乳白色的,上麵塗鴉一樣塗畫著一個飽滿挺立的男性生殖器。床頭上方掛著畫框,畫裏是男女合抱的裸體,雙方四肢糾纏於一起的大樂佛。畫麵抽象,卻畫得很具體真實。看久了會心生恐慌。似乎出現在你眼前的是一尊被七情六欲纏滿身體、又欲罷不能的佛。令我想起尼泊爾愛神廟裏的那尊愛神。
不丹人崇拜生殖器和性的態度明朗而大膽,而且無比熱烈,甚至連旅館的牆麵也一樣塗畫,全然不顧偶爾抵達此地的國際友人會否心存忌諱。但入鄉隨俗。保持並堅守自己民族的傳統文化,不丹人已做到淋漓盡致。也因此,不丹王國受到了全世界人的矚目,被認為是最後一片神秘的淨土。當這個世界天天在翻天覆地發生變化的時候,不丹保住了自己。它潔身自好,固執一方傳統,從未受到來自外界的文化侵略和任何汙染。
世界被雨水緊緊包裹,感覺我們身處的房屋正在風雨中飄搖。我和他在這一瞬相互凝視。他坐在床沿,我坐在床旁邊的圈椅上。之前兩人共處一室,都聽他講哈姆的故事。都是他講,我聽,講到累,累到沉睡過去。一夜又一夜,皆相安無事。
而這一夜,卻相對無語。誰都沒再說話。可是,在心裏卻升騰起一片聒噪聲,難以安靜。一道閃電劃過,雷聲響起。雷聲不是那種震耳欲聾大地即將為之碎裂的巨響,也不是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劃破天空的尖叫聲,而是輕緩地在空中炸響並墜入山穀,升騰起一片溫暖的絳紅,如有聲的雲霧在碰撞、在相互摩擦,掀動並慫恿你非得和另一個人融合在一起才能夠安神又安心。
我看著窗外,忽然有股衝動,很想走過去開啟那扇通往露台的門,讓自己出去淋雨,讓雨水澆透我的身體。
而貢布已經開啟了一瓶紅酒。他說,喝點紅酒好睡覺,紅酒安神。他往玻璃杯裏傾倒深玫瑰色的汁液。一手端起一杯,將其中一杯遞給我。
酒亦能安神?聞所未聞。
但,此時此刻,能和他一起喝點酒,不管什麼酒,我都非常樂意。這應該是我遇到他以來,他第一次主動邀我喝酒。
喝點酒,氣氛就變了,身心俱處於一種放鬆狀態。
一開始,我喝得並不多,沉醉的節奏格外慢。我心裏知道,我若是不願自醉,別人是難以醉倒我的。
而貢布並不是個善於勸酒的人。他隻管自己悶頭大喝。喝完一瓶之後,他又開啟了第二瓶。
我很想對他說,紅酒不是青稞酒,是需要慢慢去品嚐,而不是拿來如此大口豪飲的。可是,在這個非同尋常的雷雨之夜,豪飲又怎樣?
畢竟,紅酒也是酒。它能令人沉醉,亦能讓人麻木。我們要的就是這份沉醉和麻木,而無心情品嚐其中滋味。
原來你和我一樣,心裏都深藏著一個人。貢布說,這個人,我們到死都不會忘記,忘不了。他把一大口酒倒進嘴裏。
酒多好,讓一個男人打開一條秘密通道,讓他自覺而盡情地吐露心聲。我忽然驚覺,貢布與我共處那麼多天,他隻是跟我說起哈姆的故事,卻從不說他自己。我一度認為,他就是哈姆,哈姆就是他。可是,我又一再推翻。
總覺得故事裏的哈姆,應該更單純一些,是個不諳世事的大男孩。他從小就在寺院裏敬佛誦念,過著最最簡單的生活。對紅塵俗世本無念想和牽掛,也從未出過遠門。是為一個女子的愛情而突然闖入紅塵世界,這是他難以躲過的一劫。
然而,我眼前的貢布,卻讓我覺得他絕非一個不諳世事之人,他幾乎對世事人情已然到通透熟知的地步。他對感情和身邊事物的淡定和漠然,是出於他看透這個滾滾紅塵以及來自他內心深處的一份神秘的堅定。要是,貢布和哈姆真是同一個人,那麼,哈姆是如何變成現在的貢布的?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單純的人,變成一個淡定廣漠看透人生的人,這又會是怎樣驚心動魄的一種演變曆程?
可是,就在今晚,他卻自覺說出他心裏深藏著一個人,那個人,他到死都不會忘記。這句話,又讓我心生疑惑。莫非他真是哈姆?他一路都在尋找哈姆,然而,我卻從未見他有過實際意義上的行動。事實上,他從未向人打聽過哈姆,也從未去哪兒找過哈姆。他是不是在找他自己?這麼說,有點玄幻,有點詭譎。一個在路上到處尋找自己的人?——這聽起來非常滑稽而不可信。
我知道,人人都有好奇心;我也知道,好奇害死貓。但是,此時此刻的我,仍然無端端地被好奇心團團包圍、緊緊糾纏。雖然我煞費苦心,證實他是哈姆,或者不是哈姆,不管是哪一種答案,都跟我發生不了任何關係。但我還是控製不住我翻湧而來的好奇心。我終於鼓起勇氣,再次問他,你就是哈姆,哈姆就是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