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經曆不丹(14)(1 / 3)

山路顛簸,繞過一個彎,又繞過一個彎,繞過無數的拐彎之後,我在搖晃中困意一陣陣襲來。我不想讓貢布一個人醒著,我要陪他。強打起精神,命令自己不要睡著。可是,眼皮不聽話地耷拉下來,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這時候的腦子已經沉重如一座山,全然不聽我指揮。

貢布伸過手來摸了摸我的頭,說,快閉上眼睛,乖乖睡一會兒,到了我會叫醒你。

我睡著了,你一個人開車會否很無聊?我強撐著問他。

貢布說,怎麼會無聊呢,你睡著了,你還是在我身邊啊。而且,你睡著了,就不會再吵我,我更能夠專心開車,不必為你分心分神的,也可以早點到。

我朝他嘟囔了一句,好吧,我不吵你。在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意念已經離開我,朝著瞌睡的世界狂奔而去。

17

醒來時,天已黑盡。但我認得出來,這裏已經到了盲齋。車子停在院子角落裏,後窗開著一條縫。我居然還躺在車裏。身上蓋著一條深紅色毯子。

我有點懵。兩秒鍾後,我想起來我是在半路上睡著的。貢布呢,他為什麼沒有叫醒我?他不知從哪兒找了塊紅毯子,方方正正地蓋在一個熟睡的女人身上,然後連腳步聲、關車門的聲音也沒有,如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

忽然臉一陣熱,真是不可思議。我居然能夠在一個男人身邊,睡得跟死豬一樣。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每次旅途中,我總是習慣於失眠。什麼時候會在車子開動的時候睡過這麼沉的覺?連車子刹車熄火都沒有把我驚醒!

我是在很多天以後才想起來一件事,貢布的身上其實一直都帶著安眠藥。雖然憑他的體質,熬上幾天幾夜不睡都不會出問題,但長期的失眠還是會令人崩潰。因此,在他極度需要睡眠,又難以靜心的時候,他隻得靠安眠藥幫助自己入睡。

在那個村民家吃飯的時候,他幫我盛了一碗湯,我估計他在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將一顆安眠藥悄悄放進了我的湯裏。當然,他沒有任何惡意,他隻是想讓我好好休息。接下去的路他不能夠再陪我走。他也不希望我親眼目睹一場生命圓寂的場麵。然而,我還是很不合時宜地在他的預計時間內提前醒了過來。

我抱著毯子,下車,關好車門。

天空呈藍黑色,那其實是比黑夜更深的紫黑色。

奇怪的是,盲齋所有的屋子燈光璀燦。從桑吉傑布的屋子裏傳出模糊的誦念經文的聲音。我心裏一驚,一個人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就像走在恐怖片的夜晚,心縮成一團,屏聲斂氣,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隔著窗玻璃,我嚇得手裏的毯子滑出手心,迅速墜落在地上。心跳陡然加速,呼吸急促得像剛結束一場長跑比賽。

貢布、拉巴、強巴,還有多吉和那位啞巴老仆人,全部都是僧侶的裝扮,身披雲肩飄帶,手持高香,一律跪於兩旁像在念著咒語一樣的經文。臨時搭起的法台上,端坐著桑吉傑布。從他的嘴鼻裏流出水銀一樣的寶物,下垂半尺多長。酥油燈仿佛在人頭骨裏閃爍,猶同星星遍地。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僧人圓寂?能夠自行了斷生命的,必定是修行極高的人。我已完全相信,桑吉傑布真是一位得道高僧。但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他不在寺廟裏,而要選擇在盲齋結束自己的生命?

老仆人端起香料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桑吉傑布的屍體,為他塗抹一種藥料,裹起一層白布,隻留頭部和兩臂在外邊。裹好白布,老仆人又給傑布的遺體戴上帽子,穿上神服。感覺傑布的身體在變輕,來自身體內部的熱量正被一點點收斂起來。生命像傘一樣合攏。他已抵達了他要去的那個世界。

我心驚膽戰地撞見這場儀式。對於這場古怪而平和的儀式,貢布他們自然都是預知的,就隻是瞞著我一個人。他們原本就沒想讓我這個外來者旁觀,是我自己鬼使神差地在一場沉睡中提前醒了過來。

撞見這樣的事情,我原本應該避著點,盡可能地去尊重他們的意願。可是,我卻沒能熬住好奇和疑惑,把一切看進眼裏。

桑吉傑布年歲不高,也就五十多歲的光景,看上去還那麼身強體壯。為什麼他活得好好的,轉眼間卻要將生命圓寂?在他的生命中到底遇到什麼事,經曆了什麼?這都是些什麼人?一個個仿佛天外來客。他們明明就在我眼前,卻又離我那麼遠。在他們身上發生的種種行為,我都不是太能夠理解。他們為了抵達那個精神世界、完善自我,可以毫不猶豫地付出自己的生命。

因為信仰,他們和我,生活在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裏。也因為信仰,他們把死看得神聖而平淡,死得幸福而安靜。而我無信仰支持,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讓我把命搭上。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