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暮的窗子已經沒有多少熱氣,天又涼了下來。
起風了。我幾次朝後窗外望出去,看見那一大片白色經幡,在風中呼啦啦作響,感覺陰鬱森然。有一次,我嘴裏剛扒進一口紅米飯,猛然抬頭,看見經幡下麵盤腿而坐的貢布。風突然強勁,將掛經幡的竹竿子也吹得劈啪作響。席地而坐的貢布卻安如磐石,他的臉容看上去那樣堅定、死寂。
我停止咀嚼,緊咬住雙唇,強行命令自己保持鎮定,不發出聲音。幾秒鍾,或更短,我就意識到自己又進入恍惚,不小心走了神。但我還是被刹那間光臨的這個恍惚,嚇得手直抖,仿佛那手也不是我的手,夾起菜也不知往哪兒送。
我以為飯後多吉會再陪我說會兒話。心亂著也好,驚恐也罷,不斷生發出來的好奇心,任何驚恐都管不住。我隻想聽他說,一直說,直到把真相完全揭開。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飯後的多吉卻顧自走出後門,走到那片搖曳的經幡下麵,就好像是去回應我剛才的那個恍惚。他席地坐下去,將雙腿盤起交錯,手心朝上,合並一起放在雙腿中間,那姿勢就是我剛才恍惚間看到貢布的坐姿一模一樣。
怎會這樣,這是怎麼了呢?其實,也不是想不通,他們在打坐的時候,所擺出的姿勢人人都一個樣。打坐,或許就是他們每天必做的日常行為。是我多想了。我腦子裏全是霧一樣的疑團,理不清,又清除不掉,我隻能胡思亂想。總算還保持著最後的一點理性思維,沒讓自己走到精神崩潰、神經錯亂的地步。應該慶幸。
那晚,我就在多吉家裏過了一夜。
在不丹,除了他們夫婦,我已沒有任何可以去投靠的人。想來真是奇妙,我們本來素昧平生,卻隻因邂逅貢布,一步步走來,走到了今天這個局麵。多吉夫婦待我如故友。命運擺弄人,你的下一步會走到哪裏,完全由不得自己。
那晚的夢,隻跟貢布有關。
事實上,那一夜的我,從躺下去的那一刻起,直到天亮,根本就沒有熟睡。我的意識半醒不醒,一直徘徊在睡與醒之間的模糊地帶。與其說我是在做夢,不如說我是在醒著想一個人。貢布的身影一直在我腦海裏晃。整夜在晃。他被分割成無數碎片。我一會兒想到一小塊,把它找出來,一會兒又想到一小塊,又把它找出來,我試圖借助我的記憶和想象,將他拚湊起來,拚成一個完整而飽滿的貢布。
然而,他總是難以成形。很多碎片無法找到,不知道它們被丟棄在了哪兒?或者,那些隱秘部分的碎片,我從未曾觸碰過它們,它們不在我的記憶庫裏。靠想象也難以完成。越想象,越紛亂。心亂如麻。
20
我徹底醒過來的時候,天已蒙蒙亮。聽見卓瑪和多吉在隔壁房間輕聲說著話。是我聽不懂的藏語。飽含在聲音裏的,卻是我聽得懂的夫妻情深和纏綿。
起床。洗漱。簡單地用過早餐。卓瑪為我和多吉準備了一些幹糧和水帶上,我們按原定計劃,去傳說中的虎穴寺。
仍舊是那輛破麵包車,是它把我從尼泊爾運到不丹。如今,車在,與我同行而來的那些人卻一個個神秘失蹤。其實,也不是失蹤,他們都是有計劃地跑到不丹來求死。
大概開出兩個多小時,來到一座叫Paro的山穀。山上沒有車道,車子隻能停在山腳下,要步行而上。站在山腳抬頭看,有一座騰空而建的寺廟坐落在三千多英尺高的懸崖上,遠遠望去,騰雲駕霧般若隱若現,猶如海市蜃樓。那就是傳說中的虎穴寺。多吉為我準備了一根木頭拐杖。他說,你拿著它爬山有用,有幾處山路非常陡峭,會很危險。
我接過木拐杖,問多吉,到達虎穴寺需要多少時間?
多吉看了看我,說,看你的體力,估計要四小時左右。
天哪!我再次仰起頭去看那座寺廟的時候,有點頭暈目眩,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如願以償地到達目的地。
開始時的山路並不很陡。多吉在前麵開道,我緊跟在他後麵。他說,虎穴寺是不丹最神聖的佛教寺廟,被譽為全世界十大超級寺廟之一。據古代經書記載,在八世紀時,蓮花生大師騎著一匹飛虎從西藏飛過此地,降妖驅魔,鎮服了占據這座山頭的山神鬼怪,並在這座山的山洞裏冥想,他曾經的冥想之地,就是現在的虎穴寺。
他說蓮花生大師是藏密的開基祖,是藏傳佛教中最令人尊重的祖師之一,是當時有名的密宗大師和降魔能手,以“神通”和“咒術”名聞天下。他亦是寧瑪派,即紅教的傳承祖師,為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釋迦牟尼如來等身口意三密之金剛化身。
一切關於佛的傳說,在我這個沒有信仰的人聽來,都隻能聽個半知不解。我隻當故事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