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師父齊來,顏曉棠其實心裏打鼓打得厲害,她看似在人間繁華之地長大,可那份繁華也是極惡——為口腹逞凶,無分善惡,那是天道;為財物逞凶,是人欲,已是為惡了;可是真正的大惡,是從權勢生出來的,心眼蒙蔽機關算盡,人的皮肉筋骨都成了偽裝,底下早已腐爛生蛆。
在那樣的地方長大,顏曉棠看人便帶著三分戒備,即使召南,她信得過也幾次三番頂撞。
在她看來,伯兮沒有了吞月赤髓劍體,將來的修煉已不可期,一句話:前程已斷。即使紫極生滅劍劍訣還值得師父們費力,卻遠不能跟他過去的價值相提並論,時至今日,召南還會讓太微仙宗付出不計其數的代價查清他蒙受的不白之冤嗎?鶡央還肯傾盡全力庇護他嗎?
要是召南和鶡央向伯兮索要他修煉紫極生滅劍的種種心得感悟,伯兮是給還是不給?給了就再也沒有任何價值,不給的話憑什麼?
他一身修為蕩然無存,顏曉棠進境再快隻有結丹期,其他人更加靠不上。
顏曉棠左思右想,隻有一個辦法。
她看看伯兮,伯兮垂著眼睛似在放空,不知道先前她的一番說法聽進去了多少。
他堅持站著等,召南進門這短短幾息,扶著他的顏曉棠就覺得手底下一陣壓抑的顫抖,站不住了,偏倔得要死,不肯坐著拜見師父。
顏曉棠更加覺得自己想的沒錯,召南一定想回去太微仙宗,這是召南的機會,何嚐不是伯兮徹底擺脫過去的機會,隻要能夠留在赤之原,劍訣可以不要,掌教親傳弟子的身份可以不要,連她的無塚鐧,到時候三品要是索要,她也會毫不猶豫交出去。
召南進門時沒有丁點笑意,不知在考慮什麼問題,直到坐下片刻後,才看到伯兮衣袖在抖。
“不必執禮了,坐下說話。”
伯兮倒是想跪,奈何擰不過顏曉棠,一手半抱住,一手抬著他手肘,他跪不下去。
召南道:“坐過來,斷骨鎖魂獄桎梏被破,恐你元神有損,我先看看你的識海。”
身後侍奉的月出忙把蒲團擺到召南麵前,鶡央閉著眼睛,紋絲不動。
顏曉棠扶伯兮過去,召南發了話,伯兮沒意思再倔下去,老老實實借她的力坐下來。
“坐得住嗎?”顏曉棠飛快跑去拿來幾個靠枕放在伯兮身側,他要是坐不住了可以靠一靠,召南要檢查他識海,別人最好別沾他們的身,免得神識雜亂壞了心神。
伯兮對她輕點下頭,隨即閉上眼睛放開識海。
不一會,兩道神識先後進入,伯兮一怔——鶡央也隨召南一起來了。
他識海還是老樣子,無邊無際無根無底,隻有寒冷透徹的冰麵,顏曉棠曾見過的萬千冰樹,伯兮早已沒那份心力去重塑,由得識海如此空空蕩蕩一片。
進到識海裏,鶡央的樣子恢複成中年女子,紅袖如火,跟召南一起落在冰麵上。
冰鏈“嘩嘩”一響,伯兮到底還是在識海裏全了弟子禮,納頭跪拜下去:“弟子伯兮,拜見師父、三師父。”
鶡央眉毛一抬,吃驚的神色一晃而過,眼睛落在冰鏈上,順著向冰麵下看,根本看不到盡頭連著什麼地方。
召南躬身扶起伯兮,眼裏帶著疼惜:“怪過師父嗎?”
伯兮老實道:“不曾。”
鶡央插嘴道:“冰麵下是什麼?將冰麵打開。”
伯兮跟她一對視,眼睛急忙移開,心虛的神色漏了出來。
召南本不想這麼直接,看到這一幕也起了疑心,鶡央說在祖荒山時,她在湛寂劍光水幕裏施展元神感知伯兮,看到了不得了的東西。
眼睛看不見,神識看不見,還要在伯兮把他自己化成劍意時才會顯現,如果真如鶡央所說有這麼一個東西,最大可能就藏在伯兮識海裏。
伯兮一心虛,召南的懷疑更甚幾分,口氣不覺嚴厲起來:“你有何事瞞著為師?”
伯兮又跪下去,卻不像那天有那麼多話說,明明在他識海裏,他想什麼都會說什麼,可是嘴巴竟然能抿得死緊,一個字不往外蹦。
召南可算不得死腦筋,語氣一變:“你不說,我就去問顏顏。”這才把伯兮逼得開了口。
“顏顏不知道。”
召南看他為難,心裏一歎已有放棄的打算,最不讓他省心的是伯兮,最讓他感到愧疚的也是伯兮,逼不下去。
鶡央卻道:“回答那麼快,顏顏一定知道。”
伯兮把身體伏低,額頭幾乎碰到冰麵,堅持道:“三師父,顏顏與此事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