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終於不敢碰那棵長滿蟲子的老槭樹。婆婆棕黃色的瞳子常嵌在窗簾漾開的縫上,一見到那道棕黃色的光,她的脖子就發軟,總想突然長出一身硬殼,把脖子縮進腔子裏去。剛過門兒時的那兩條老絲瓜已經萎成碎片被風吹走,爛棉花似的灰瓤子裹著蛛網和蛹鑽人泥土,化作別的什麼物質,深夜,時常發出一種磷火般幽藍的光芒。
喬把一頂薄得不能再薄的塑料薄膜罩在花上。月光溶溶地流過,那叢花就透明地浸在裏麵。偶爾地,喬也想起那兩條脆裂發黑的老絲瓜。不過那是在洗澡的時候,婆婆棕黃色的瞳子轉過來,一條幹毛巾拉鍋似的揩著後背的水珠,那兩隻扁而長的乳房濕漉漉地掛著,一直吊到肚臍上。
太婆和公公婆婆都沒說什麼。那花潑刺剌地長。遠誌放了心。有時也悄悄鬆一鬆土,澆一點水。晚上和喬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就談花,一直談到再也不想說什麼。於是,大家麵壁。遠誌就打來洗腳水,催著快睡。喬迷迷糊糊地睡去,恍惚間卻看見有個黑色老太婆站在床前,一張灰臉上沒有五官,死呆呆地望著她。喬喑啞地叫一聲,睜開眼,屋角那裏立著個掛著黑色的衣架。屋裏暗暗的。窗簾靜靜地掀起,又軟軟地落下。——不知什麼時候,窗子被吹開了。喬趿了鞋去關窗。外麵下著雨。雨聲把所有細小的聲音都遮沒了,色拉拉地。喬模模糊糊地望見,窗下牆角那叢月季正在悄悄地綻開花蕾。一朵,接著一朵。展開半透明的花瓣兒。淡淡的雨滴象是從星星上搖落下來的,發出那樣一種奇妙的音響。葉子閃著黑黝黝的光澤。花蕊是金的,在夜的深濃中綻出星星點點的暗金色。喬看得呆了,一動也不敢動。不知過了多久,夜幕把一切都遮住了。喬這才輕輕籲了口氣,心裏好像動了一動。
第二天,喬早早出了院門。隻見牆角那叢月季果然都開了花。紅白黃粉,罩在陽光朦朧的淡金色裏。半透明的花瓣飄飄閃閃的,耀花了人的眼。喬扶住花枝輕輕一搖,搖落一臉的雨水。遠誌眼屎沒揩淨就趴在窗上看。喬藏在花叢中給他飛去一個嫵媚的笑,心想這院子起碼有一半屬於自己了。
太婆仍是常常到廚房裏偷嘴吃,然後放很響的屁。那個老沙鍋上的油垢越積越多,每刷一回鍋喬就犯一回惡心。有一天,當太婆從肥白的濃湯裏撈出肘子的時候,喬“哇”地一聲吐出來,然後跑到廁所的抽水馬桶前吐了又吐。喬奇怪她吐的比吃的要多,而且莫名其妙的全是些濁水。遠誌慌了神,滿院子轉著不知怎麼才好。太婆和公公也呆了。隻有婆婆把兩條膀子往平板的胸前一抱,歪嘴笑笑說:“怕是有了吧。”頓時,公公便咧開了嘴。公公的牙齒很好,叫人想起老玉米裏叫“白馬牙”的那號品種。
喬從此吐得昏天黑地。遠誌到底是老實人,聽人說吃水果好,便大堆大堆地買來廣柑,然後又大堆大堆地爛掉。喬吐得剩了個空殼兒。婆婆卻突然掛起臉,再無笑容。遠誌也不知是什麼緣故,也不敢問。隻是陪太婆抹牌的時候,玩得高興,太婆才哼出一句:“吐得厲害,怕是個女伢兒哩!”幾個人便不再做聲。聽著喬在廁所裏高一聲低一聲地吐,婆婆便投一個眼風,遠誌訥訥地站起來,又訥訥地把門關上。
院子裏的花忽然變蔫兒了,個個垂頭聾腦。喬硬撐著去看,見老槭樹上的蟲子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絲瓜架,又撲向那叢月季,熙熙攘攘的,擁擠著挺得意地吮著花葉的漿汁。喬急得要哭,遠誌才壯起膽子找到太婆。老太太聽說要砍了槭樹,扯了絲瓜架,便用枯樹似的手指向遠誌的鼻子,說不出話來。於是遠誌的鼻尖兒留下了一個月牙形的指甲印,幾天都不下去。喬隻好從窗口看著一朵一朵半透明的花被小蟲吞噬掉,她驚奇那些蟲子的能量。它們的侵入和吞蝕全在不知不覺之間。她知道這些蟲子是滅不了的;即使滅了,還能生出來。一點兒法子也沒有。
終於有一天,喬突然覺得體內的濁物都吐完了似的,忽然遍體清爽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院子,見那堆殘花敗葉之間,竟還挺挺地立著一株黃和平!綠翡翠的枝葉,頂著一朵淺黃色的花。陽光斜斜地照過來,看上去竟像一頂純金的冠冕。喬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一會兒。沒有流淚。她知道窗子上有四雙眼睛在盯著她和這株古怪的黃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