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的孩子生在秋天,是男孩。公公綻出了白馬牙。婆婆也堆下一臉的笑。從產院抱回來,孩子的眼睛是睜著的。太婆便咬著牙巴骨說:“睜眼的伢兒怕是不好養哩!”又問:“叫什麼名?”喬笑一笑,低低地說:“我想叫他淘淘,他在我肚子裏就翻跟頭,淘氣得很哩!”遠誌也笑了,見三人都不說話,急忙說:“還是太婆給起一個吧,太婆起的名字是添福添壽的!四世同堂,也算是這孩子的造化!”太婆用長指甲拈起片山楂放進嘴裏,閉起眼睛嚼。公公便說:“按家譜這一輩應是忠字輩,就叫忠華吧。”婆婆撇撇嘴:“叫大了喲!上小學時候叫也不晚!”太婆突然睜開一隻眼,滿臉的褶子很滑稽地流淌開,變了形,悠悠地說:“就叫‘醜’吧,好養。”喬伸了伸脖子,眉毛揚得老高看遠誌,遠誌“咕嚕”咽下一大口唾沫,垂了頭。
於是,孩子的名字始終未定。喬背著人,仍叫他淘淘。一天給他唱十八支歌,喝十九次奶,洗二十次尿布。喬的奶水特別豐足,噴泉似的常掃射在孩子的臉上,一吮便嗆得紅頭漲臉。孩子能吃卻不能睡,常在睡夢中突然驚醒,象是聽見了什麼可怕的聲音似的,一對小黑眼珠常驚恐地盯著那個衣架。喬想起自己做的夢,叫遠誌把衣架搬了出去。有一個太陽特別好的中午,喬抱著孩子在窗口曬太陽,孩子嬌嫩的臉蛋象是敷了層粉,帶著種懶洋洋的舒坦勁兒倒在喬的懷裏。喬低低地哼著一支曲子。
突然,孩子象是感到了什麼,使勁兒地往上掙。喬急忙把他立著抱起來,見他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緊緊盯著窗外。喬回頭看,什麼也沒有,於是抱著他走開。他卻突然哇哇大叫,喬隻好立住不動。好一會兒,孩子忽然笑了,兩片小嘴唇綻開一個極甜極美的笑容。那笑容可真是美極了。喬忍不住就貼在那兩片小嘴唇上親了一口。她覺得自己的嘴唇象是碰上了芳香柔嫩的月季花瓣兒。
婆婆走進來。婆婆和太婆喜歡穿黑衣服。到了炎夏,便一人穿一身黑香雲紗。太婆那件已經有些舊了,發赭石色,帶著股樟腦味兒。婆婆的衣褲穿起來卻俏皮得了不得,瘦瘦精精的,扁而長的屁股在細腰底下一擺一擺。喬生孩子之後體型還沒複原。婆婆走路就越發風擺荷葉一般,弄得公公常張大了嘴,不知想吞點兒什麼。
“喲,這麼大的太陽,把伢兒頭皮曬壞了!”婆婆嚷著,刷地一聲閉上窗簾。孩子哇地一聲哭了,傷心得不得了,竟哭出了眼淚。“伢兒餓得慌哩!”婆婆耷拉著眼皮。“媽,我是剛喂過了的。”喬輕輕拍著孩子,搖晃著。“剛喂過,為幺事哭?伢兒是要叼著奶嘴兒的,你為幺事舍不得喂?”婆婆棕黃色的瞳子睜成正三角形,錐子似的一閃,把喬剌了個正著。喬垂頭喪氣地解開懷,孩子卻不睬那紅櫻桃似的奶頭,仍是哇哇哭著,執拗地往窗外看。婆婆揮起兩條長胳臂:“伢兒受委屈嘍!一定是你的奶不好,快自己嚐嚐是不是苦的?”
喬恨不得躲進那堆殘枝敗葉裏,要麼,就把婆婆推進去。半晌,她才低低地說:“媽,他是要看窗外的花哩!”
“胡扯!月窩裏的伢兒,懂得看花?你是念書念昏了頭吧?”婆婆風擺荷葉地邁著小碎步一路走出去,帶起一股風,吹落了晾在椅子背上的尿片子。
從此,喬天天趁婆婆午睡的時候把窗簾打開。男孩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總是執拗地望著窗外。喬知道他在看什麼。在窗口這個位置其實並不能看見那株金光燦爛的黃和平。可喬知道她的兒子能看見。大概所有的小孩兒都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何況淡淡的秋風老是卷進一股股月季的芳香,把人都弄得癡癡迷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