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地說，她的這一愛好，跟把剪得很短的頭發稍微修齊整些，同屬一個很初級的層次。她還想都沒有想過要學會它，況且這麼複雜的洋把戲也不是可以無師自通的。隻有當她獨自呆在屋裏，才打開琴盒，把那隻嶄新的金紅的琴抱在懷裏。她用手指輕輕撥動琴弦，聽到明淨的共鳴聲。
女孩子就微笑了。
小城是仍舊的肮髒。不過，對於繼續出現的小提琴，人們開始懈怠了最初的警惕。因為他們經過了嚴肅的思考，重新樹立了信心。經驗告訴他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隻小提琴，也將很快被塞進某個暗無天日的角落，為灰塵掩埋，鍍鉻的金屬鑲邊必定鏽蝕出死亡的氣息，最終成為小城協調的一部分。
市民們滿懷希望地期待著。
終於有一天，眾目睽睽之下的女孩子沒有提小提琴，卻握著一隻網球拍。
誰也不知她如何弄到了它。這簡直叫人追悔莫及。人們在驚愕之餘，反思到先前那種克製的和平主義，其實是最要不得的姑息與縱容。它讓女孩子嚐到了甜頭，不但不迷途知返，反而變本加厲，與公眾的良好願望背道而馳，越滑越遠。
城裏從未有過這玩意兒，人們關於網球的知識幾乎等於零，不過大體上曉得那是一隻有些像羽毛球拍的網球拍。但它和纖細的羽毛球拍或者小提琴相比，分明格外紮眼。又粗又大，一副很不謙恭，很激烈卻又假裝文明的派頭。讓每一個稍有頭腦的市民不敢掉以輕心。，，
它並且仿佛巫師手中起死回生的寶劍，使得女孩子煥發了史無前例的神采，一張臉紅撲撲的，昂首挺胸，邁出活潑有勁的步伐。
她居然穿一身白色的衣裙！
市民們呼地蜂擁上去，又張惶四散，好像女孩子抓著一枚炸彈。女孩子把球拍舉起來，奮力朝天上揮舞一下，劃出一條彎彎扭扭的風。她的動作是完全外行的。她甚至連球都沒有。她連球都無須乎有就已經快活得差不多要飛起來了。
竊竊的低語嗡嗡嚶嚶，悶雷一樣滾過大街。進而形成了東一群西一夥的演講。n其中有位演講者，正是當年的小提琴家。他爬到垃圾堆上，痛心疾首地引述親身經曆，把“憂患”和“責任”這樣沉甸甸的字眼連同粘糊糊的痰，反複吐出來，爭取同仇敵愾的效果。聲嘶力竭的口號後麵緊跟著更加聲嘶力竭的咳嗽。憤怒的目光四處睃巡，灰塵在空中燃燒而且爆裂，散發出不祥的惡臭。
女孩子全然不覺，她沉浸在極度的歡樂裏，猶如一朵不管不顧的雲彩，飄然向前。
比較謹慎的市民開始擬製複雜的力圖一舉出奇製勝的方案。另一些人磨拳擦掌。許多市民一邊喝止咳糖漿，一邊為各式的主張拚命奔跑。遊說，串聯，辯論，沸沸揚揚。而暫時還不明真相的群眾，則淒厲地呼喚著親人的名字，把他們往家裏拖，仿佛末日來臨了似的。
實在說，這種涉及身心兩方麵的劇烈運動，很不適於小城的市民。其結果，首先是引發了狂熱的集體比賽式的咳嗽。這種比抽筋還厲害的咳嗽害得他們渾身痙攣，像遭到鞭笞那樣亂蹦亂跳，即便止咳糖漿也無濟於事。其次，是連祖輩積攢下來的塵土也全被攪騰起來，遮天蔽日，從而失去了他們的目標。、
不僅如此，當他們陷入一片混沌時，競覺得連自己也已經失去了。
這可是始料不及的。
或許這也是偶然的。就像那位先生，他去扶正那幅掛歪了的畫，結果搞得另一幅也掉了下來，並因此打翻了台燈連同圓桌，繼而……末後將平安無事的一處地方，弄得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