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能將來自秦始皇陵裏的鎮墓神獸收為寵物的女人,當然是有故事的。但從小到大父母對於他們自己的事,對他講得很少,他媽媽隻說,當年在一個不對的時間不對的空間裏,遇到了不對的人,卻又偏偏應了那負負得正的道理,反而什麼都對了,於是就有了他鍾小魁。他父母的“當年”,他在年幼時追問過許多次,但他們永遠都一筆帶過,隻說,他們有他們的世界,作為他們的兒子,隻需知道自己是鍾家最年輕的繼承人,承擔起自己的天賦之職,就夠了。天賦之職……經了這一年的事,他應該比誰都明白這個,上天賜予他的姓氏與能力,以及職責,根本不是壞事,冷靜一看,就算沒有父母的“逼迫”,他早晚也會走上他應該走的這條路,辟邪降靈,護衛人界,在最普通的外表下,做最優秀無畏的術師。
這些道理,他都懂了,也想通了。可是,為什麼仍舊在排斥呢?腦子裏就像分裂出了另一股力量,把屬於他自己的思維,不露痕跡地朝另外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扳去。以前他還以為是自己不願被家人安排未來而別扭,可到了現在,他隱隱覺得不是這麼回事……
一陣淒厲的狼嚎從暗處傳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清晰,雪後的夜空,幹幹淨淨,一彎弦月綴在薄雲之後,細微的月光顫悠悠地飄到冰牙之上,卻像受了驚的手指,又慌慌逃開了。
“這個時候還有狼?”鍾小魁問。
“你怕?”溫晴天反問。
“任何一隻狼都不是傾城的對手。”鍾小魁淡然道。
篝火邊,傾城蹲在溫晴天旁邊,眼巴巴地望著他手裏的烤香腸,舔嘴,搖尾。鍾小魁戳它的腦袋:“稱讚你的時候,就不能稍微做出一點匹配的高姿態嗎?”
溫晴天看了傾城一眼,不易察覺的笑意一閃而逝。
“說到狼,你聽說過貪狼麼?”篝火在溫晴天的眸子裏跳動,遮蓋了他的眼神。
“貪狼?”鍾小魁想了想,“北鬥第一星的別稱?”
“不是那個。”溫晴天笑看著他,“貪狼,是一種真實存在於世間的動物。隻產於阿爾金山上。”
“有什麼不同?”鍾小魁挑眉,他無意掠過的目光,從溫晴天的眼睛裏,看到了一抹奇異的動蕩。溫晴天抬頭,長過脖頸的黑發幽幽生光,仿佛夜空之下的另一片夜空。
“所謂貪狼,生時是狼,可化為人……”
4.
幾塊散發著熱氣與血腥的骨肉被扔進堅固的鐵籠,落地的刹那,數條黑影從籠中一擁而上,爭搶廝奪。小小一方囚籠,總在這個時候變成殺人不眨眼的戰場。
他一直在戰圈之外,因為不爭不搶,所以總是挨餓。
這樣的態度,他能活到現在,是上天眷顧。
被抓到藍蕖小築的這些日子,唯一能讓他有所期待的,就是她親自來囚籠喂食的日子。他能從空氣裏聽到羅裙搖曳的聲音,其實這時候她離大門都還很遠。
狼的聽覺都是極好的,別人的耳朵在意食物與敵人,一切與生存下去有關的聲音,可他卻隻在意一條羅裙的動靜。他救了這條羅裙的主人。
那天,山裏下著不大不小的雪,她衣衫單薄,右腿染血,在冰硬的地麵上爬行,後麵跟著的,是住在附近的,一隻脾氣很差,被捕獵人的箭射瞎一隻眼睛的黑狼。
他不喜歡黑狼,就像他不喜歡吃人一樣。對的,他的食物除了野兔與老鼠,便是植物的塊莖。一隻半素食主義者的狼,被排擠是很正常的,他沒有同伴,比他強的,看不起他,比他弱的,怕他。
站在那塊結滿冰牙的地裏,他從其中一根後頭探出腦袋。每年他都會在最冷的那幾天,到這塊“出生地”來轉轉,帶著微弱的期望。
她咬牙往前爬,沒有喊救命,星星一樣明亮的眼睛,一直望著冰柱後頭,他的臉——他是這麼覺得的,覺得她從沒有方向的逃匿中,找到了目的地,就是他。
一個即將被野狼吃掉的弱女子,居然對著他笑了,嗬氣成冰的天氣裏,這樣的笑容,珍貴得像一個從不降臨的春天。
他第一次跟同類打架了。雪地在他們的利爪下翻出黑色的土,如同被剖開的魚腹。
他沒有把握可以贏,因為他老吃不飽,太瘦。但結果是,黑狼輸了,另一隻眼也瞎了,被他撞到堅硬的冰柱上,粗大的冰柱斷了,牙齒一樣咬下,黑狼壓在下頭,一命嗚呼。他的右腿也血肉模糊,走一步,雪地上就開一串紅花。
其實,當他一步一步走向她時,他構思過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甚至包括她緊抱著他說謝謝,然後帶他回家,他成為了她的伴,在另外一個世界幸福平實地生活。
隻是,他確實想多了。等候他的是一張用銀絲織成的網,上頭有荊棘一般的短刺,紮到肉裏是麻的,越動越痛。何況他也沒有力氣掙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