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空冒出的男人,利索地收緊了網。他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眼,看見的,是她若無其事爬起來,撣去裙上汙物,以及男人印在她唇上的,獎勵般的吻。
羊媽媽說過,盡量做些好事,如此,來世就不用變成牲畜,任人宰割。他覺得自己可能做了一件好事,但結果是,他掉進了網裏。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了阿爾金山,他還是有點悲傷。
5.
“夫人,客人到了,老爺請你過去。”侍女恭敬地說。
“嗯。”溫紉雪懶懶應了一聲,繼續看窗外那片十年不變的亭台水榭,魚戲蓮葉。
幾隻倦鳥擦著斜陽飛出去,蓮塘裏咕嚕咕嚕冒了幾個泡。這片荷塘裏的蓮花,世間獨一無二,純透的湛藍,在每片花瓣上自由渲染,花開四季,從無凋零。但凡見過他們的人,無不稱奇。藍蕖小築,由此得名。
對那些討要這藍蓮種子的訪客,藍蕖小築的主人,她的夫君桑擒雲,總是婉拒,他說——天下隻有我能養出這樣的奇花。
溫紉雪當然是讚同夫君的,因為這天下,隻有他桑擒雲能將源源不絕的“養料”放到荷塘深處,這裏的每一處莖根,終年飽吸,才能開得出這樣的尤物。
她不曾細數過,這些年來,總有上百顆人心,被沉到荷塘吧。有什麼養料,能比過一顆顆鮮活的心。
今天,藍蕖小築裏終於來了“上賓”,不光桑擒雲高興,她也是。他們都等了很久。
來藍蕖小築的人隻有兩種,一種觀花飲酒談風月,另一種就是養料,或者即將成為養料的人。前者是藍蕖小築最好的掩護,大家都道這裏是世外桃源,主人懸壺濟世,性情慷慨溫雅,又有嵇康之貌,連小築主人的夫人,也非凡俗婦人,起舞弄月,攬雲為裳,有緣一睹之人,無不以為見了九天仙子。能在這般地方與這樣的人相交,真真是美事一樁。至於“後者”,就沒什麼可多說的,藍蕖小築是屬於他們的,最美好的墳墓。
溫紉雪起身,坐到梳妝台前,尾指慵懶地沾了一點胭脂,點在唇上。鏡中白如淨雪的美人,因這區區一點紅,輕易地嫵媚妖嬈起來。嫁給桑擒雲十年,她允許別人稱呼她夫人,但不允許稱她桑夫人。
夜色漸濃,繁星點點,初夏的蟲鳴在小築每個地方響成了一首簡單而催眠的曲子。
招待貴客的大廳裏,燈火通明,桑擒雲舉起酒杯,向同桌一個年近四旬的男子道:“今日有緣與劉公子一見,乃桑某至大之榮。這段時間,就請劉公子與小公子安心住下。待事態平息,大禍已過,再各歸各位吧。”說罷,一飲而盡,再斟滿,對劉公子身邊的黑臉壯漢道:“全賴燕兄往湖縣一遭,才成了大事。大恩不言謝。請!”說著,他又看著壯漢臂上的刀傷不無擔憂,“隻是燕兄的傷……”
“何足掛齒!”黑臉大漢一口飲盡,大笑道,“不過是少喝了幾口酒,精神不濟,才被那些龜孫子有機可趁。不過你們放心,不該留的,我一個沒放過。”說著,又頗遺憾地對劉公子道:“可惜沒能救到你其他家眷。咳!”
話音未落,愁雲滿麵的劉公子“撲通”一聲跪下了,對桑擒雲與大漢拱手道:“二位大恩,沒齒不忘。吾妻兒含冤九泉,唯留稚孫,必是上天憐憫。待雲開月明之時,定重酬二位,縱是半壁江山,亦不在話下。”
聞言,桑擒雲忙將劉公子扶回原位,連聲道:“劉公子言重,奸臣當道,禍害忠良,能為我漢室江山保留血脈,桑某就算賠上性命,也是分內事。”
溫紉雪全程一語不發,隻淺笑著為眾人斟酒加菜,並時不時到內間探看隨劉公子而來的繈褓稚子,囑咐侍女好生看護。
“嫂夫人一如既往,溫婉賢惠,桑老弟你是積了幾世的福分才能娶到如此佳人哩,真真羨煞旁人!”燕大漢大約喝多了幾杯,口無遮攔地誇獎著為他倒酒的溫紉雪,故作輕佻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追隨她的身影。
桑擒雲與溫紉雪極有默契地互看一眼,皆笑而不語。
酒足飯飽,三個男人去了外頭的亭台飲茶談天下,溫紉雪則留在房內,從侍女手中抱了那嬰兒來,見他生得白胖可愛,便忍不住溫柔逗弄。
誰知,到了她懷裏,這嬰兒卻像是被刀割了肉似的,大聲哭喊,手腳亂動,要從她懷裏掙脫出來似的,怎麼安撫也無用。她隻得將孩子交回到侍女手中,這淚花未幹的孩子,竟立刻安靜了下來。
“帶他去睡吧。”溫紉雪歎了口氣,轉過身不再看這孩子。他還這麼小。
淺淺的霧氣在深夜的荷塘上遊移,溫紉雪無聲走在廊橋上,她無數次在這樣的夜霧裏,看到許多人的臉孔與身體,他們在霧中奔走,呼喊,但喊不出聲音,找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