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一個叫蘆兒的小侍女同她一樣,在深夜的霧氣裏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嚇得不得了,連工錢都不要,隻求盡快返家。
桑擒雲永遠那麼溫和體貼,不管對誰,安慰這孩子幾句,應允她回家去,還叫人拿了足夠多的銀子給她。
第二天,蘆兒就從藍蕖小築消失了。下人們都羨慕她好運,更讚桑擒雲是百裏挑一的好主人。
傍晚,溫紉雪捏著一串並不值錢的木珠手鏈,獨自走到小築後門外的山路邊,挖了個坑,將這手鏈埋了,燒了一些紙錢,說,這是外頭了,能走就走吧。
她不覺得自己是個有同情心的人,如果有,就不會眼看著桑擒雲豢養的特殊“仆人”,將蘆兒吃得一幹二淨而無動於衷。直到蘆兒那顆年輕的心被拋入荷塘,水花濺起,她的心才微顫了一下。
溫紉雪繼續走,蜿蜒的廊道上,環佩叮當,一直走到她肯再次抬起頭,方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到了後園。
後園裏青草遍布,嶙峋的假山張牙舞爪地堆在中間,一口深井之後,兩間大屋樸素並排,屋子裏,堆放的都是小築裏不用的舊家具或者是不穿的舊衣裳,每過些時候,桑擒雲就會將這些東西拿出去送給窮人。後園是藍蕖小築裏最不惹人關注的地方,像一粒隨時可以被忽略的灰塵。
她推開虛掩的園門,這裏的門從來是不上鎖的,桑擒雲說,越不想人踏進的地方,越不用上鎖。
這裏很大,胡亂擺放的假山,在草地上形成了一座迷宮,她總要在裏頭繞很久,才能繞出去。一片殘葉從假山頂上落下,打在她的前額,她下意識用手絹去擦,卻脫了手,雪白的絹子掉在地上,被夜風吹開了去,落到假山之間的縫隙裏。她追上去,俯身去拾,冷不丁從那縫隙中伸出一隻手來,托著她的絹子遞給她。
準確說,那不是手,是一隻介乎於爪子跟人手之間的玩意兒,雖有五指,卻生著剛硬如鐵,鋒利彎曲的指甲,灰黑的毛覆在指間與手背,甚為駭人。她一驚,將手絹一扯,卻聽嗤一聲響,上好的絲絹被那長指甲劃出一道口子。
假山後頭,走出一個比她高出小半個頭的年輕男子,瘦削,俊俏,在他眸子裏漾動的藍色,比荷塘裏任何一朵蓮花都靈動。如果不是一對不屬於人類的尖耳與利爪,如果他微笑的時候,兩片薄唇裏不會露出兩顆尖牙,他比任何一個人類都出色。
“對不起。”男子局促而自責地看著那張破掉的手絹,那道破口,剛剛將繡在上頭的一對鴛鴦分割開來。
溫紉雪拉住他的手腕退到暗處,問:“這次,他讓你去?”
“是。”男子誠實回道,“睡在主人房中的客人。順便處理掉他帶來的嬰兒。”
“是嗎……”溫紉雪長長籲了一口氣,意味深長地說,“青琉,別讓人失望才好。”
聽到她喊自己的名字,他怔了片刻。青琉……
6.
囚籠裏,別的狼的名字,都是從阿一到阿九之類,唯有他叫青琉。
當他從阿爾金山的雪地裏,被扔到藍蕖小築後園地下的囚籠時,他得到的第一個“獎賞”,就是迎麵而來的撕咬——囚籠裏其他的狼,習慣於將任何一個新來的視為敵人。後來他知道,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狼仆。
囚籠裏的狼仆數量總是很穩定,有時候九隻,有時候七八隻,總之,來再多的“新人”也不曾讓數量超過九隻。主人十分樂意看他們自相殘殺,優勝劣汰。
來囚籠的第二天,他睜開快被血粘住的眼睛,這個用玄鐵打造而成的巨大籠子外,站著她,跟那個男人,衣著光鮮,神采飛揚。
“果然隻有你能幫上忙。”桑擒雲摟著她纖細的腰肢,在她耳畔道,“你居功至偉,我會記住。”
溫紉雪隻是微微一笑。桑擒雲將手伸進籠子撫摸他的皮毛,仿佛欣賞最偉大的戰利品。
他全身是傷,疼痛難忍,但仍敏捷躲開他的手掌,並齜牙示威。桑擒雲嘖嘖道:“果真與眾不同,傷成這樣,不但能活下來,還能抵抗。哈哈,好極了!”
他拉過溫紉雪,指著跳開的他道:“紉雪,給這家夥一個名字吧。你是上天賜我的與眾不同的禮物,他也是。”
她沉默地看著血肉模糊卻仍死撐著不肯倒下的他,許久,方道:“青琉。”
“好。”桑擒雲取來一大塊生牛肉,扔到他麵前,“以後你就叫青琉。”溫紉雪麵無表情地與他對視,隻在桑擒雲轉身離去的刹那,她挪開的眼神裏,有痛入骨髓的哀傷。
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
如果說阿爾金山上的生活,是煉獄的一種,那麼在囚籠裏的歲月,便是煉獄之下的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