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麵對同類的攻擊,隨時警惕黑暗裏是否會有刀鋒一樣的牙齒突然咬向自己的咽喉,他要忍耐食物的短缺,囚籠裏的食物從來不夠多,隻能搶,他不願,不屑,挨餓就理所當然。偶爾也會有加餐的時候,扔進來的,是死去的同類。前一天還同吃同住,今晚就成了盤中之餐。他一口也不曾動過,冷冷看其他“同僚”瘋狂爭食。
他從不為食物打架,但也有例外。每當溫紉雪來喂食時,她帶來的不止有生肉,還有一些果子,青青紅紅,香香甜甜。他搶這些果子,一個都不許別人動。
吃果子的狼,聽起來多愚蠢。囚籠裏的家夥們看不起他,但漸漸也不敢欺負他了。因為,不管怎樣傷痕累累,他都活了下來。強大不止意味著攻擊,堅如磐石也是一種。
對他而言,真正的折磨,是那個放在主人那異香撲鼻的房間中的,一人高的大鼎,鼎裏注滿了一種暗紅色的液體,黏稠得像凝固了一樣。
從他來到這裏的第二個月起,每個月月光最足的時候,他都會被一條銀鎖鏈鎖住脖頸,從囚籠帶到密室,關進大鼎之中,於是那些液體便成了一條等候食物的舌頭,貪婪地攪動起來,從他的眼耳口鼻裏滲進身體,狠毒地翻動他的五髒六腑,既像要拉扯出什麼,又像要植入些什麼,那不是疼痛,也不是窒息,是比這些難受更難受千萬倍的撕裂。他在大鼎裏浮沉,身體絲毫不能動彈,意識上的清醒與掙紮隻讓他更生不如死。
咒語的聲音,從鼎外綿綿不絕地傳來。桑擒雲盤腿坐在蒲團上,捏著一串白骨磨成的念珠,閉目念咒。身邊的茶碗裏,喝了一半的茶湯上,飄蕩著藍色的荷花瓣。藍蕖小築裏的藍荷花,是桑擒雲每天都要吃的東西,放在菜裏,泡在茶裏。
每次從大鼎裏出來,他都覺得自己能看見自己的身體,靈魂仿佛鑽了出來,在上空漂浮,恍惚之中,他被扔回囚籠,生死由天。沒人告訴他,為什麼隻有他要受這種罪。那時他還不會說話,隻能將問題寫在眼睛裏,給她看。
可每一次,溫紉雪隻是照例將食物放下,並不會多看他一眼,甚至故意躲避他的眼神。隻是,她來囚籠的次數漸漸變多了,帶的食物也會更多些,扔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一年,兩年,三年,時間因為她的存在,變得快了很多。而他也變了。第一年,他的身子變得比原來大了許多。第二年,他的四肢與身體,越來越像人類,可以站立而行了。第三年,他有了一張人類的臉,除了耳朵與尖牙,以及一部分未褪盡的狼毛之外,他離狼的模樣越來越遠。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了,常常在夜裏看自己的“雙手”,看一整夜也不睡。也是從第三年開始,他不再有變化了,主人也將他從囚籠裏挪了出來,放到後園另一間窗明幾淨的屋子裏,門窗都沒有鎖,從未有過的自由。
主人說,以後你就住在這裏,但記住,沒有我的命令,不得離開後園。
“你……你不關我了?”他的舌頭還不是很利索。他在半年前,可以說話了。
“以後,你會自己關住自己的。”主人總是笑得很溫和,一點脾氣都沒有的樣子。
後來他才明白,他真的會自己關住自己。住到小屋後不久,他在濃烈好奇心的驅使下,走出了後園的大門,可是剛邁了一步出去,身體就像被切割成碎片般劇痛起來,腦袋裏像有一根又尖又細的針,從裏頭用力戳著眼耳鼻口,自己仿佛在瞬間變成了僵硬的石頭,根本無法前進。
他猛地倒退幾步,怪的是,一回到後園,所有異狀都消失了,他仍是一個好好的他。
好奇心再沒有了,他老老實實在後園住了下來。
其實他根本沒想過要離開,離開了這裏,要上哪裏才能吃到那種青紅甜脆的果子;離開了這裏,又要上哪裏才能聽到她羅裙的聲音。
不過,現在還能用狼來稱呼自己嗎?他的房間裏有鏡子,他常抱著它睡著。夢裏,看到好久不見的羊媽媽,還是用她跑調的聲音唱著搖籃曲——不要變成羊呀,不要變成狼,變成個有腳的人兒呀走四方。
他老老實實地生活著,隻在她來後園時,才會出來,也不管她喜歡不喜歡,每次都會送她一些木頭刻成的小東西,有木頭小羊,小狗,還有圓溜溜的蘋果。他鋒利的指甲,對付那些碎木頭,竟是非常有效。
她似是很喜歡這些,眼裏會有驚喜,收下時,會淡淡說聲謝謝。再後來,她常在傍晚之後來後園,看他如何用狼一樣的利爪,創造出這些溫柔的玩意兒。許多個夕陽西下的日子裏,她跟他並肩坐在門檻上,並不說話,默契等待一塊朽木的變化。
從囚籠裏出來之後,主人便將喂食的工作交給了他,有時候也讓他在深夜無人的時候,整理打掃一下後園。
對於仍住在囚籠裏的“舊友”們,他對它們沒什麼怨恨,按時喂食,從不偷懶。這麼些年來,他常看到有狼仆被帶出後園,有的會回來,有的再不見蹤跡。但總是出去的多,回來的少。但狼仆的數量從來不見少,主人總有辦法不斷補充“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