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貝卡用尖叫的聲音發出的不滿的話語,向後飄蕩,傳入蘭德爾太太耳中,使她感到很憤怒。她望著馬車走出視線,這才拾起擺在商店門口的包包,走進拴在驛站柱子上的一輛運貨的馬車裏。當她把馬頭轉向回家的方向。又起身站了一會兒,用手半遮住眼睛,向遠處那一片灰蒙蒙的沙塵望去。
“我想米蘭達一定會忙得不可開交,”她自言自語,“但我知道麗貝卡能獲得成功。”
這一切僅僅發生在半小時以前,但這太陽、這暑熱天氣、及滾滾的灰塵,還有到了大都會米爾敦要辦的差事,這些使得科布先生並不靈光的腦袋更遲鈍了,把要照管好她的承諾,忘得一幹二淨。
在車輪的咯咯和轆轆聲,馬具的嘎嘎聲中,他突然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起初,他以為是一隻蟋蟀、一隻雨蛙或是一隻鳥的聲音。但在認準了聲音的方向之後,他扭轉頭,向後望去,看見一個小小的身軀,在不出安全問題的情況下,身子盡量往窗外伸展。一條又長又黑的辮子,隨著車在運行中的搖晃而擺動。她一隻手抓住帽子,另一隻手試圖用她的精致的遮陽傘,去戳趕車的人,但終歸徒勞。
“請聽我講話!”她叫道。科布先生順從地勒住了馬。
“坐在您旁邊,同您一起駕車,要另外付錢嗎?”她問,“車廂裏又濕、又滑、又曬,我一個人坐,太大了點。我身上已經被碰得青一塊、紫一塊。這窗戶也太小了點,我看不到完整的景象。而且,伸頭去看箱子是否會從後麵掉下去,差點沒有折斷頸子;這是我媽媽的箱子,她是很看重它的!”
科布先生等她滔滔不絕地講完,或者更恰當地說,等她連珠炮式的批評放完後,才詼諧地說:“要是你想過來,那就請吧!坐在我旁邊,不收附加費。”於是,他幫她步出車廂,把她推向前座,然後坐回自己的座位。
麗貝卡小心地坐下,一絲不苟地、撫平被弄皺了的衣服。她又把遮陽傘放在自己和趕車人的座位之間的縫隙裏。然後,她把帽子向後推了推,把那雙討厭的白棉布手套脫下,欣喜地說:
“哦!好多了,這才像旅行。我現在才是真正的乘客。坐在後麵車廂裏,就像小雞被關在雞籠裏一樣。我希望我們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路程很遠嗎?”
“哦!我們的行程才開始呢。”科布先生溫和地說,“要走兩個多小時。”
“才兩個多小時,”她歎了口氣,“那就是一點半到。媽媽那時該到安表姐家裏了。家中的孩子們也該吃完午飯;漢納已把一切都清理完畢了。我也帶了午餐,因為媽媽說過,餓著肚子到了磚房後,第一件事就要姨媽弄東西吃,那會是一個壞的開端。這是我開始成長的好日子,你說是不?”
“肯定是個好日子,天氣太熱了,為什麼不把你的遮陽傘撐起來?”
說到陽傘時,她把衣服拉得更開了一些,去蓋住它。“哦!太陽曬時,我從不開傘。你知道粉紅色是極容易褪色的。我隻在多雲的星期天、教友會聚會時,才帶上它。有時太陽突然出來,要把傘收藏起來,可真費勁呢!它是我生活中最心愛的物品,是要倍加嗬護的。”
此刻,腦袋瓜轉得較慢的傑裏邁亞·科布先生,也漸漸意識到:棲息在他身旁的這隻小鳥不同尋常,與他平日駕車遇到的人大相徑庭。他將鞭子放進插孔,把腳從擋泥板上收回,把帽子往後推了推,又把嘴裏嚼的煙也吐到了路上。做好了行動前的思想準備後,他才第一次仔細地打量這位乘客。他碰到的是莊重、孩子般友善好奇的眼光和凝視。
淺黃色印花布衣服雖然已褪色,但一幹二淨,被漿洗得筆挺、筆挺的。孩子細長細長的頸項,從豎起的衣領的小褶子露出,顯得黝黑瘦削。她的頭,看起來小了一些,承受不起她那垂到腰際的、又黑又粗的辮子。她戴了一頂奇怪的、白色意大利遮陽草帽。那可能是兒童帽最新的款式,也可能是為出席某種盛大場麵戴的、古老華麗的帽子的改裝品。帽子用淺黃色絲帶纏繞,還插上了一束黑色和橘黃色的豪豬刺作為裝飾。豪豬刺被堅挺地掛在、或豎立在耳朵上,使她的樣子顯得古怪,極不正常。她的臉輪廓分明,沒有血色;論相貌,應屬一般。因為車在行駛中,隻是快速地一瞥,他被那雙眼睛深深地吸引——科布先生沒有來得及打量她的鼻子、額頭、下巴——她的眼睛,有如宗教信仰——“人們企盼的那種事物,能置信的事物。”她的眼睛像兩顆閃耀的星星,在半掩的、黝黑的眸子下發光。她的眼神真切,充滿興味,但永不滿足。她的凝視,美麗而神秘,可以超越一個物體,一片風景,一個人。它們,麗貝卡的眼睛,沒有人能讀懂。學校的老師,坦珀倫斯的牧師都試過,但都失敗了。夏天來的年輕的藝術家,本想畫紅色的穀倉,畫損毀了的磨房和橋梁,但最終對這些美景均一一放棄,而集中精力改畫這張孩子的臉——一張小小的、平常的臉;因為會說話、會暗示、暗含催眠魔力和洞察力而熠熠生輝的臉。因此,人們會不知疲倦地去探索那閃光、深邃的眼睛,去想象從中能看到自己思想的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