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坪達去茶社聽書,阿黃來來去去都跟著他。與別的狗不同,阿黃到了茶社,見了生人,從不亂竄亂吠,鼓聲一響,阿黃就趴在王坪達腳下一動不動,凝神屏息,安靜得很。梁小來於是特地為阿黃設一座,準備了一隻墊著稻草的竹筐給它。久而久之,阿黃也成了茶社的常客。聽完書回去的路上,王坪達哼一句,阿黃應一句:
“勸千歲啊——”
“汪汪!”
“殺字休出口!”
“汪汪汪——”
“老臣與主那個呀、說從頭!”
“汪!汪汪!”
……
人人都覺到了阿黃的有趣。
梁小來看到阿黃時,也總是要俯身抱一抱,或摸摸它毛茸茸的圓腦袋。阿黃呢,則會把頭往梁小來懷裏偏一偏,或伸出舌頭將他的手掌舔一舔,小兒女情態盡顯。鎮上的女人們見了,就不免要打趣梁小來:
“嗬!好個母狗!”
梁小來尚未娶妻,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鎮上的女人們愛拿這單身漢開玩笑。那些曾牽線搭橋、想把妹子嫁給他卻落了空的女人,偶爾會恨鐵不成鋼地伸手在他身上擰一把,道:“一塊好羊肉,倒落在狗口裏!”梁小來從來隻是笑一笑,並不搭理那些瘋女人,一般說來,漢子們都惹不起她們。她們跟小孩子一樣,瘋起來最會廝纏,你縱有千鈞力氣,又能用到哪裏去呢?在涔水鎮,人人都知道梁小來和他師傅的小女兒周水清相好,周水清住在涔水河對岸的綠浦村,比梁小來小六七歲。梁小來要想娶她,還得熬上兩年。都說周水清身體不好,自小多病多災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娶回家大約也隻能當菩薩供著。也有人說她沒怎麼上過學,識字全靠了她爹的一箱子鼓書本子,人也是有些癡癡的,周圍的人都不大看得懂她。還有人說她是個跛子,出不得門,都不曾到過涔水鎮的。隔著窄窄的一條河,能有什麼事瞞得過鎮上的人?梁小來少年老成,自小就很有主意,不像時下的年輕人,談起戀愛來隻是胡鬧。不管別人說什麼,他還是常常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地過河去看周水清,來來往往不急不躁的樣子,讓那些想取笑他的人漸漸也沒了心緒。這鎮上有不少人是看著梁小來自難處過來的,那麼小就沒了爹娘,姐姐遠嫁,哥哥又是常年不回家的,他自己安安靜靜地長大了,沒有給別人添過一點麻煩,是個多麼討人喜歡的年輕人!阿黃親熱他,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梁小來十來歲習鼓書,多年沉浸其中,上自帝王將相,下到癡男怨女,從古說到今,雖是一門小技,但久而久之,他也漸辨得些性情,考得些方俗,能形容萬類,知得千古秋涼。阿黃,孩子似的天真、敦厚和順的樣子令他歡喜。梁小來得了個空,一本正經地對王坪達說:“明年冬天,我拿十隻肥狗換阿黃,可好?”
王坪達擺手答道:“換,即是不忍,不忍,則食之不香。不香,你給我一百隻肥狗,又有何用呢?”
生而為狗,真是可憐!聽聞的人不免感歎。但感歎歸感歎,萬物都得各安其命,阿黃也不例外。這個道理大家還是懂得的,於是日子照舊過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