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1)

轉過一個冬來,阿黃長大了不少。長大了的阿黃,還是孩子似的心性,快活、對人友善、且無比信賴。時常有頑皮的孩子爬到它的背上去玩,阿黃支撐不住了,就和背上的人一起滾到地上去。人人見了這番情景,都不免要歎一句:“好歹也是狗啊,怎麼就一點都不惡呢?”

進入四月,阿黃六七個月大了。六七個月大的阿黃,已是一隻青春曼妙的狗,它的身形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更加長大,毛色也格外光亮,完全是一副漂亮的成年母狗的模樣。涔水鎮的人很少能在街上見到阿黃了,王坪達去茶社,也不再帶著它。四月天,天氣太過和暖,萬物生機勃勃,但凡阿黃出門,總有公狗尾隨挑逗,王坪達不勝其煩,就把阿黃關在了派出所大院內。鎮上那些成年的公狗,開始有事沒事地往派出所大院跑。王坪達時常拿了警棍站在大院門口驅狗。後來,阿黃的脖子上多了一根狗繩,狗繩一端係在院子裏一棵開滿白花的梨樹上。阿黃時常圍著梨樹打轉,眼神憂愁地向外張望。阿黃在樹下轉來轉去,繩子在樹上繞啊繞,變得越來越短。繩子短得不能再短的時候,阿黃竟知道掉過頭來,再把繩子繞回來。阿黃的這股子聰明勁,引起了人們觀賞的興趣。來來往往的人常常停下腳步,看阿黃如何把尾巴歪向一邊,圍著梨樹打轉。有時候阿黃受了那些公狗的挑逗,當著眾多看客的麵,“汪汪汪”叫著直往外掙,掙得雪白的梨花落了一身,看上去讓人十分不忍。

就有人拿阿黃與王坪達套近乎:“王所長,你行行好,給它招個女婿吧。”

王坪達笑一笑,不緊不慢地應道:“它還小。再說,阿黃那麼漂亮,總得挑一挑的,不過……”他停下來,歪著腦袋將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一本正經地說道:“倘若你肯,我又有何不肯的?”眾人於是都快活地笑了。

涔水鎮派出所共有三位民警。所長王坪達,警員小劉,外加一個內勤小孫。小劉除了時不時跟著王坪達出警外,還有一個任務,就是替王所長看管阿黃,以防它被那些發情的公狗壞了金身。小劉二十出頭,不同當下那些活泛的年輕人,卻是個實腸子,給他個棒槌,也當起真(針)來,看狗沒幾天,他就開始撓頭了。派出所是老百姓經常進出的地方,補辦身份證,給新生的孩子上戶口,放養在山上的老牛不見了,鄰居家的竹根長得越了界……凡此種種,都是免不了要到派出所走一趟的,因而派出所大院的門不能總關著。阿黃倒是跑不出去,可是那些公狗,一不留神就會溜進來。

小劉對王坪達抱怨道:“這事何時是個頭啊,比抓賊都難。”

王坪達看著不停打轉的阿黃,笑著打趣小劉:“嘿嘿!你以為它像你一樣,一年到頭都惦記這事麼?過了這半個月,隻消半個月,它就安靜了。”

小劉很有些難為情地笑了。

小劉戀著縣城裏一個賣童衣的姑娘,這在涔水鎮也是件人盡皆知的事情。賣童衣的姑娘比小劉大三歲,小劉叫她姐姐。姐姐對小劉時好時壞的,姐姐對小劉壞,小劉是得個空就要往縣城跑的。姐姐對小劉好,小劉更是得個空就要往縣城跑。現在正是對他好的時候。小劉去縣城不敢開所裏那輛吉普車,怕所裏有什麼急事要用,他全靠了一輛舊摩托,“突突突”去,“突突突”回。涔水鎮到縣城二十裏路,有時隻是三兩個小時的空,他也“突突”個來回。瞧他忙得!鎮上的人就不免要笑話他。

聽說是半個月,小劉於是鬆了一口氣。但還是疑惑得很,隻是不好問人。閑下來他蹲在阿黃麵前,兩手撐著腮幫子看著它,想起自己與姐姐的熱鬧,不免患得患失、柔腸百轉。他恨不得問阿黃一句:感情的事,果真能這樣來無影、去無蹤麼?阿黃解不了小劉的疑惑,它為自己的那點欲望所困,隻管在樹下轉來轉去。小劉很有些惆悵的,末了回過神來,想到阿黃不過是條狗,於是又都釋然了。

王坪達比小劉多吃了三十年的飯,路過的橋,接起來要比小劉走過的路長。小劉和阿黃,他都看在眼裏。四月桃花天,人與狗,都易患癡症。因此看到時,王坪達的臉上會生出一點若有若無的和藹的笑。年輕人,身子就是一池活潑潑的春水,能經得起什麼風吹?老成如梁小來,也不例外。同樣是講《昭君出塞》,梁小來在春上講的與在冬天裏講的會有所不同,茶社窗外的桃花一開,梁小來的鼓書裏不知不覺就多了些“無風竹影、有月窗紗”這樣的詞兒。因此王坪達認為,不管是不是在桃花天,也不管是不是與癡症有關,人,總歸會像阿黃一樣,一輩子難免會有這樣一兩個不知害臊、糊裏糊塗的“半個月”的,別人先且不管,就拿他自己來說吧,以前常穿一雙能踢碎人腦殼的軍用皮鞋,走個路也弄得山響,連狗都怕他,可是末了,還是覺得千層底的布鞋舒服,還是覺得安安靜靜走自己的路好。一切都隻是個過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