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聲突然變小了。一個巫師打扮的人走出來,宣布叢林聚會將進入**,餐廳將選出一對客人成為今夜“美洲婚禮”的主角,選上的將免掉餐費。不少人躍躍欲試,有些本來不認識的男女也速配成對,但最後還是我和許可佳給選中了。鼓聲突然響起,來了一群打扮成土著人的侍者,圍著獸皮或樹葉子,不由分說把我們兩個人抬了起來,又唱又跳,還給我們灌一種味道有點苦又有點甜的果酒。那果酒勁不小,入口很順,上頭很快。顧客起著哄,讓我親許可佳,給許可佳帶上花環,最後讓許可佳騎在我脖子上進洞房。我沒料到許可佳會這麼沉,頭暈暈乎乎的,急著問巫師洞房在哪兒,巫師大笑著指著通向大街的門。我馱著許可佳搖搖晃晃地走出去,耳朵裏灌滿了鼓聲、歡呼和爆笑。
給街上的風吹了吹,腦袋清醒一點點了,發現許可佳的手還在我手上。
我不記得她的手是怎麼到我手上來的。把她從肩膀上放下來後,我們的手很可能就沒有分開過。她的手很小,很熱,很柔軟。頭一回牽著一個成年**的手在春夜的街上走著,我覺得又舒服又難受,不知道是該握緊,還是該鬆開。後來鬆開過一次,她又悄悄塞回我手中。
有那麼幾分鍾,我想起在餐廳裏剛見到許可佳的時候,我還因為曾經編過她不少鬼話而慚愧,這會兒不知道我是慚愧還是不慚愧了。
在街燈裏轉臉看看許可佳。許可佳雙眼迷離,臉上正浮著夢幻般的笑容。這個女孩真讓人捉摸不透,清醒時,能劈劈啪啪說個不停;喝了一些酒,經過一場喧鬧後,竟這樣沉靜。
很多年後,想起這個夜晚,我依然說不清自己當時是怎麼回事,仿佛那些神秘的土著果酒依然在起作用。我問自己:假如,那個自稱是助理的女子給我打電話時,我就知道將要同桌的幸運顧客是許可佳,我還會不會去餐廳?我無法給出肯定的回答。假如,當時我知道我和許可佳之間,會發生後來的一連串事情,我可以肯定地說——我不會去。但是,人人都知道這樣一句話:“曆史沒有假如。”對於個人經曆來說,也是如此吧。
夜色中的北京看起來很破碎,華燈閃耀,黑暗東一塊西一塊的。我們從一盞路燈下麵經過時,一樣東西“啪”地掉在了我頭上。我抬手摸了摸,粘乎乎的。仰頭看了看,月明星稀,一隻烏鴉站在電線上一動不動地望著我。
這是幾乎停頓的一分鍾,我心裏充滿了莫名的敬畏,仿佛夜晚出現了一條裂縫。我站住了,意識到有什麼事應該停下來,就停在這兒,不能再往前走。
許可佳迷迷糊糊地問我:“怎麼啦?”聲音像剛睡醒、嗓子還沒有敞開的幼兒一樣。我心裏不可抗拒地融化了一塊,我握了握她的手,說:“沒什麼,沒什麼,走吧。”就這樣我們又一起往前走了。她溫馴地隨著我,好像隨便我把她牽到哪兒去。
我穿過自行車道走到馬路邊,招手叫了一輛的士,讓許可佳坐進去。關上車門,發現車頂上有一攤鳥屎一樣的東西,又打開車門把許可佳拉了出來。另打一輛車,看見她還是那副迷迷糊糊的樣子,我不大放心,就跟著上了車。
上床前接到了一個電話,我喂了一聲,對方就掛掉了。我朝電話呆呆地望了一會兒,胸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歉疚。
我靠在床頭撥通了玲姐的電話,電話那邊傳來了打牌的聲音。我說是我。玲姐啊了一聲。打牌的聲音迅速變小了。
玲姐問:“還沒睡啊?”
“嗯。”
“是不是有急事,小天?”
“沒有。”
“沒有就睡吧。明天我給你打電話。那邊正催我出牌呢。”
“好吧。”
掛上電話,我意識到玲姐在電話裏沒有笑,這是很少有的事。我走到窗前站了一會。看不到香山那邊的山影。城西上空有一塊很大的浮雲,金黃,明亮,低低地懸著,低低地翻滾,像許多人的夢糾纏在一起。
一夜酣睡。睡前,本來想深刻反省一下的,酒勁,長時間散步,興奮帶來的疲倦,卻讓我很快睡著了。
醒來後,已經弄不明白昨天晚上發生的事,算怎麼一回事。躺在床上一點一點回味,覺得我和許可佳之間,好像也沒什麼事。至少,沒有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我那些感受和聯想,也許隻能說明我自己小題大作,或自作多情。手拉著手,對開放一點的女孩來說,也許跟社交場合的握手一樣沒多少感情含量。這麼想一想,心裏輕鬆多了。
起床去陽台上看了看,才知道下半夜下了一場雨。地上是濕的,空氣是濕的,到處都是濕的。氣溫低了好幾度。
我哪兒也不想去,可又不知道一個人這麼呆著能幹什麼。對著鏡子照一照,有點厭煩自己那副精力過剩的樣子。在屋子裏轉了兩圈,想起玲姐說過她中午能從香山回來,決定還是去她那邊。
把換下來的衣服塞進一隻大紙袋,打算帶過去洗一洗,忽然聞到一股酒味,心裏悠了一下。餐廳裏那些人太能鬧了,灌酒的時候,一定有一半灑在了我的衣服上。想了想,又把紙袋擱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