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正對著一張空棋盤練習靜坐,玲姐回來了。在此之前,她沒有給我打過電話,我也沒給她打過。看見她一副病怏怏的樣子走進來,我嚇了一跳。她眼圈發黑,進門時扶著門框都沒站穩,抖得像一片風中的樹葉。我臉上的表情可能也嚇著她了,她強打精神朝我笑了笑,說她沒事。還說,就是打擺子,她擺幾下就安穩了。
我沒搭話,希望丁當快一點離開。
丁當把玲姐送到臥室裏安頓好之後,回到客廳裏,跟我聊了一陣子。她要我放心,說星期一我上班的時候,她會讓她家裏的保姆來照顧玲姐的。接著,丁當說起了感冒這種病,其實沒什麼藥可治,又搬出了她那副寶貝方子:拚命喝水!拚命撒尿!再接著,丁當控訴醫院裏的黑暗與腐敗,說一點小毛病會治成大毛病。再接著,丁當控訴美容的黑暗與腐敗,說生活真是沒勁兒,上個月在美容院認識一個姐們,向她借4000塊錢去做整形手術,結果現在她完全不知道那個姐們變成了什麼樣子 ,再也找不著人了。
開始聊起來的時候,我沒插話。見丁當一時半會沒有離開的意思,我幹脆把話題引到玲姐怎麼感冒的事上來。丁當摸摸頭發,好像有些不安,她說:“怪我!怪我!”然後東拉西扯了一陣。我總算是聽出了一點眉目。
昨天晚上她們在香山一幢別墅裏打牌,丁當跟玲姐住一個房間,半夜裏剛躺下,玲姐接到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打得很上勁。後來,玲姐怕吵著丁當睡不著覺,就走到別墅外麵繼續打電話。
天快亮的時候,玲姐回來了。丁當看見玲姐身上的睡衣全都濕透了。到了中午,玲姐開始發燒,發抖。去度假村的醫務室裏打了一針,才算是止住了一點點。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玲姐接到的這個電話,是許可佳打的。不過,許可佳沒打那麼久。許可佳告訴我說,一個多小時後,她聽見外麵在下雨,就說不行了,困了,要睡了。我相信她說的是實話。後來我知道,許可佳是有那麼個毛病,一聽見下雨的聲音就昏昏欲睡。天亮前剩下的時間,玲姐一個人在度假村的花園裏走來走去。很可能還走出了度假村,不然,應該不會淋上雨的。
丁當走後,我走進臥室。床頭亮著一盞乳白色的台燈,像黑暗中漂著一塊透明的冰。玲姐身上蓋了好幾床被子。看不清玲姐的樣子,但能看出那幾床被子在抖動。這時北京已經停止了暖氣供應。
我走過去,在床邊坐下。我摸著了玲姐的手,玲姐的手濕漉漉的。她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微微抖動著。我摸了摸她的頭,也是濕漉漉的,很燙。
這些症狀跟玲姐上一次住院時一模一樣,我多少有些放心了。我記得那次醫生給她吊了一針柴胡,一個星期後她就好了。那是冬天,我們認識的第一年,外麵正下著雪。玲姐告訴護士說輸的液很涼,她血管凍得很痛。護士沒理她,撇撇嘴走掉了。我調小了滴管上的閥門,捂著她的手,然後捂著輸液瓶。見還是不管用,就跑出去買了幾隻蠟燭點上,一直舉著燒烤,還真把那大半瓶子藥液烤熱乎了一些。
我對玲姐說,還是去醫院裏看看吧。
玲姐搖了搖頭,嘴裏發出牙齒磕碰的響聲。
我想不去也好。倒不是丁當的控訴影響了我,我一向不大信得過醫院。忽然想起在電視上看到過一種物理降溫的方法,就打來一盆熱水,給玲姐擦身子。玲姐渾身都汗濕了,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條魚。我把她翻過來,把她翻過去,她的身子是那樣軟弱,讓人憐惜和衝動。
擦過身子,玲姐說她清爽了很多。沒過多久,又大汗淋漓,冷得直抖。我又給她擦了一遍,然後上床去抱她。她輕輕地啊了一聲,**和牙齒磕碰的響聲混在一起。她想推開我,但已經沒有力氣推開我,接著,反過來更深地縮進我懷裏,像個嬌弱的小女孩一樣偎著我。輕輕顫了一陣後,她慢慢睡著了。
黑暗中,我睜著眼,能看見**在屋子裏縈繞回旋。這種時候,還有這種**,我覺得有點頭暈和羞恥。我抱著她,一動也不敢動。我能感覺到她的心跳和肚子的起伏,能聞到她的呼吸和汗味。她的手臂軟軟地搭在我身上,纏綿依人。她身上的冰涼或灼熱都傳遞到了我身上。我意識到,我是她最親的親人,她也是我最親的親人,這一輩子我一定要跟她相守相依,互相照顧。這天晚上,第一次抱著她睡了一整夜,心中不能平靜。
天快亮的時候,不知道她做了一個什麼夢,使勁掐了一下我的胳膊,然後緊緊地抱著我哭了一陣。迷迷糊糊中,她還求我對許可佳好一些。直到我嗯嗯著答應了,她才又睡著了。